第二章(第二部)
翌日,我醒过来,这时外面已天色大亮,而我还未想好将如何度过这一天。我察觉到,这一日同其他平常的日子相比有些微妙不同。这一早晨的阳光启示到我,一种奇妙而不可知的力量正渗入我那些漫长日子里。这一天似乎打破了某种循规蹈矩,我怀着一种新鲜感,认为这一日将会过得幸福或顺畅无阻。于是,我抛却顾虑,这一想法足是我从梦境带来的困倦中一跃而起。一大早我整理好衣着,兴致勃勃的走去门口。这种非同寻常的一日似乎得来不易,我确信这一天将发生令我愉悦的事。这是我已收到,今天什么人也不来,这一天确确实实属于我。我搬来一把凳子,坐到窗边,——今天我哪也不去。我决心享受着无人搅扰的一日,我以往对万物的反感也在这一天得以平息。
起初,街区两侧没有人。这印证了我对这独特一日的判断,这样一天不同寻常。很快,这样的处境令我诗意大发,我决定重新着手于我已荒疏的事业。不幸的是,从这一刻起我便触起霉头。首先,我写了几页是,这些内容仿佛出自一位可耻作家之手。经过哪些可悲而令人反感的日子以后,这些蠢诗中不再有任何乐观幻想。诗也随生活一起可诅咒起来。十点,人们出来,这种景象令我感到这一天没有任何特别可言。而那些烂诗:那些歌颂自由、理想国的赞美之辞全部是我再度厌烦起来。大一早起,我便尝试不对任何事物报以嘲讽(至少在这一日如此),那位暴躁的海若正享于酣睡。
我换上外衣,走出门,决定到人群中瞧上一眼,看他们那令人生厌的生活方式。在街道上,我看到的是一切令人不悦的景物。我暗自思忖,嘲笑这群人的自认为高明的邪恶文化。我尝试观察每一人,尽力以他们身上的缺点对这加之打击:“瞧那位过路者:他兴许以为自己是某个伟人,因而摆出一副恶心的姿态,凡是过路人都得为他让步。噢,他还伸手将人推开!怪了,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粗鄙之人!”……
一路下来我总结出不少这类粗鄙人特性。世界正是受这类人盘踞。途中,我路过一座桥,从围栏两侧观望那些渐行渐远的船只。船客大都是外国人。有一条船在接近桥时未能及时收篙,在桥身上撞了一下。人们并不在意此事。不大一会阳光强烈起来,河面上波光粼粼。在某一方面,这种景致令人伤感,我感到有什么事将要结束。太阳照得我痛苦的眯起眼。有一会,我想将一切揽进怀里。阳光及这种异常舒适的感觉使我产生出一种错误印象,就是突然对什么都感兴趣。我找到一名船夫,付了几镑,请他带我在河面上游览一圈。于是,我们便顺着河面一路行进。河岸两侧是附近一带有名的学园,河上落叶被我们的船甩到后方。我们的孤舟在水中形成一片倒影,最先引人注意的是那位年轻撑篙者,另一个紧缩在大衣中的人在倒影里回望着我。这是一位忧郁的海若,只有一张苦闷而凝重的脸。我所熟悉的忧伤的自我。我大为惊讶,这位海若看起来更加慎重,因为愁闷精疲力尽。“一定会有个结果,“我恶狠狠地想,”即‘究竟在这该死的群众生活在寻求生路,或者把自己锁回到那间斗室去。’“然后我选择了后者。因为早上那种新奇感已不复存在,而现在我受愤怒驱驰,愿意彻底而纵情地冲生活淬上一口。在路上,我途经一家店铺,橱窗内陈列有各种精妙的剃须刀。我高兴地走过去,买下一把更好的刀,做个了断,向着史蒂夫特前进。
走出门去,将刀装进衣兜中,重又来到仲夏草坪。这些将不属于我,在那位荒唐人看来,世界似乎仅是针对他一人而生。如果审判将至,这一世界也将随他而化为乌有。这便是刀与枪的作用!走吧,海若,走吧!在一番决定后,我谨慎的向我那居室的方向行去。于出门前不同的是,眼前我步履维艰,就如那位尚未抵达荒地的基督徒,肩负包袱、罪孽。而这只是因为我多意识到什么,审慎的思考令行动附着上铅般的沉郁,失去了行动能力。
我走了几步,两眼发花,两旁是我素来熟悉又遭我咒骂的建筑。我说,这是一位爱好空想又对万物厌恶多时的人自己下的判决。我加快步伐,同时想到了那首蠢事。这类不经意的想法都在对我予以打击,冷嘲热讽。这样一来,我回到住宅便有了目的:在作出了结以前,撕了那堆破烂。我怒气冲冲的走去,路上,我产生了诸多回忆人们的错误印象。这些画面由那些可憎的人脸构成(其中混杂了约瑟夫的驴脸),一方面我惧怕于这类人的蛮横,想到以往那些倍受嘲讽的时刻,我更加坚决的走回去,仿佛家里藏了我的一个大敌,并没有任何缘由使人踌躇不前。
我已将要接近幻想者最终的定局。如果这世界因我而有,所有一切或许都将在我举刀后消逝,不复存在。假如妈妈或因内斯在场,她们一定会为那景象而悲恸哀伤。但是妈妈不会见这情景了。而我不愿让她看到这种定局。如果什么人为我而悲伤,那也绝不是我的过错。因为我不是为了她们才活。我死也不说我毫无道德。除了最终他们会将我抬到荒野去,不和教堂的人埋在一起。
我极其满足的这么想道。快到家时,我感到天旋地转,甚至无法处理那些烂诗。我费力的攀上台阶,邻家的孩子向我问好,我气若游丝的回答他,这一行为几乎耗费尽我的全部气力。然后,我精疲力尽地开了门,我走向判决。在赴死之前,我找到了我的诗,重读一遍。我惊骇的发觉,这场灾难没有真正结束。明天,往后我会遇到更多,再为那可诅咒的事不堪重负。这仿佛意味着明天海若·布朗将继续保持谦逊。最终,我既没有销毁也不将那些诗作视作珍品,“呸,屈辱,打击,不幸!还是死了为好!”
接下来,我忘了那天下午发生的事,而那那愤怒除了给人带来灾难以外,其他任何一点戏剧性的效果也没有。第二天,我精力十足,既无疾病困扰,也不为赴死感所悲哀。我决定再等几天。这几天里,当我走在街上时,我明白自己注定是不幸的。今天早上,我突然想到我先前已崩塌的一切,薪水稀薄的工作,人们的态度,等等。而现在在我看来,这些算不上个狗屁,顶多是邪恶文明的产物。呸,蜉蝣,管束,见鬼!对那群人而言,每一天都一样,只是存在了什么人先死的问题。当前我已不再打算将精力浪费在蜉蝣身上。在家里,我重复着平素的习惯。这一日与往常不大一样。我脱离了苦役的一部分,此后,我得以将怜悯的目光投向我的过往,或以嘲讽继续打击那些过去——
就在前天,我从一位亲戚那继承来一分财产。那位亲戚辞世前仍请求见我一面。人们通知我,这位亲戚于我似乎恩重如山。事实上我并不记得我有这么一位亲戚。从医生那得知她先前患有心疾,而在弥留之际她决定向我宣布一件事,就是她没有忘记我。来到医院不久后,那可怜人已挨不过四十八小时。其时,她面色惨白,虚弱无力,见到我后她尽力表现出一副欣喜的模样。而我始终未能记起这位亲戚是谁,眼下我了解到此人待人热情,而目前唯一的愿望则是恳请我坐下来与她谈上几小时。这位亲戚仍记得我的姓名,不断唤它们,并竭力使我明白这场谈话于一位病人有多么重要。我点头。的确如此。这位亲戚几次询问有关我父母的状况,同时指责我的冷漠。她跟我说,先前她曾资助我父母。在此话题上,她不断突出回报对她的重要性。这一点令我反感,意识到这位垂死者仅想从这得知有关此类事的回答。这使我情绪激动。因为此人尚未了解他人的状况,而这类人却恰好喜欢以这类手段折磨另一位病人。就在不久前,那位病人绝望地几近自尽,而这位亲戚显然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因此,我差点跳起来告诉她,那些琐事与我本人毫不相关,它们本该由我父母解决。无论如何,对于往事我仅拥有一些若有若无的印象。经人们一提,才仿佛有那么回事。
我了解,眼前这些场景都将和往昔一样,很快会消逝、弃我而去。这位亲戚在此与我谈论过去也几近是浪费时间的举动。如果这里有一位懂得珍爱的人,那些时间就不会白白流去。我不一样。继这位亲戚死后,我也很快地将随我虚度的日子一同消逝。对许多事我乐于表现的无动于衷。一方面,我放弃了重新在报刊上活跃的机会,人群更是与我毫不相干。
在病房内,另一位病号表现的沉着镇定,唯一令我不舒服的是他那种自作聪明且时而诧异的目光。观察到这点以后,我便竭力避开那人离奇的目光。我与那位亲戚间的谈话仅有半小时之久,很快地,那位亲戚逐渐表现的体力不支,那副脆弱多病的模样使我厌烦。我赶紧退回到走廊,从阳台眺望远处广场上的街景。然而,那些景象在我看来除了勾起人悲伤的情绪外再无用途。我回到病房里。后来的几小时尤为漫长,出于疲惫,那位亲戚不再同我谈话,而是以一种惊异的目光将人审视。有一会儿,她突然唤起我的名字,说要送给我一部鲁拜集。我说不要。后来,她说了一两句有关我这个家庭的话。在此过程中,我逐渐发觉自己一直以局外人的身份倾听我们家族的事。什么人都跟我不沾关系。现在,我盼着这种漫长的时刻快些结束。当人们认为我已作了足够的陪伴,不至于指责我态度冷漠时,我便会立即寻找告辞的借口。那位亲戚辞世时,人们普遍表现的较为悲伤。我哼了一声,由于每个人都在表示悲伤,因此我认为有必要垂下头来,至少是显出一两分遗憾。
此事自始至终都显得无足轻重。为了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向医生打听一切。于是,从医生那得知,这位亲戚住进医院时孤身一人,仅有我作为她唯一的亲戚。看得出,她似乎很爱我,就像从前妈妈对我那样,而我还没有意识到有这么回事。
总的来说,我又有了钱,依靠它们足以延长一段在屈辱谷的时日。
夏季的一个长昼里,我随因内斯去了市中区教堂。在那我结实了一位名为马尼的牧师,马尼平日负责诵读经文,今日洗礼就由牧师接手。牧师是个温和的人,大鼻子,几近光秃的前额,从外表看他大我十余岁。我们初次见面时,马尼说了一些欢迎我之类的话。然后,他伸出宽大的手掌来握我的手,那力道却使我差点喊出来。
在茶水时间,马尼曾与我们做过几次谈话,首先是询问我对教堂的印象。我说还好。随后,马尼领我们阅读了路克中的一小段,向我介绍人们应选择的基督的一条路。这一天里,因内斯曾作出过对我的赞许,原因是我已不再抵触这类人群,逐渐向他们表示欣赏。
在往后的周日里,我们总会回到那个教堂去,同牧师读经。终于,我收起了戒心,乐于向每一位人致以问候。有时,我们参加成员聚会,饮酒享乐,唱起欢歌。对于任何一人我都尽力表现友善。人们的微笑时常令我感到胆怯。一种前所未有的热情正涌入我的生活。我就是他们。长期流浪的不幸最终也将归回队列。这时,我想起那位不久前去世的亲戚。她也同这些人一样,总是对人人展现热情。而我先前态度漠然。牧师建议人们怀有敬畏,”敬畏是智慧的开端“。他们是对的。我欣然接受这样的建议,——但不采纳。
一段时间里,我忘却了苦痛,生活暂不受忧郁所扰伦。在因内斯的引导下,我学会捕获须臾即使的欢乐,以一名常人的目光去赞美。我确信这是我远离病痛的一段时日,至少我过得不算贫困。另一方面,牧师善解人意。有一回,我们几人围坐着学习一篇箴言。我倒听见,一种柔和且低沉的声音从一侧传来,我想到这正是牧师在作解释。由此,我很容易想象一位年过中旬、已近乎秃顶的人。轮到阅读环节时,辨认字词令我倍感吃力。我开始两眼发花。过后因内斯认为是我表现拘谨。我便摇头。读经结束后,牧师向我发起过一次简短会话,甚至有些关注我的健康情况。我的回答是好。有几次我想是否应直接声明,无论他的问题如何,我的回答一律都是“好”“可以”。那么,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将时间浪费在这些愚蠢提问上呢?
“先生,您看上去气色不好,面色苍白,仿佛刚经历过一场灾难似的。”牧师平静地说。这一句话使我略微诧异。
而通过对话,马尼试图读出我的过去。这是位聪明人。而我不屑于追求以往,因而我极少提及种种折磨,习惯在话末加上“人人皆为不幸”以应付谈话。在这之后牧师邀请我每晚参加晚祷。祈祷过后,他总是告诉我应保持信心。加入人群竟不可思议的消除了原先那有如毒疮的赴死感。正像因内斯坚信我最终将被医好。
我们常去的教堂对面是一家名为“国王”的酒吧。牧师会借去酒吧的机会乘机打听各类事情。首先,我们间的对话一味以敷衍为主,我并不愿向马尼透露太多,为此用了不少陈词滥调。马尼似乎明白这一点,始终礼貌、认真的听着。每一次,邀请都难以拒绝。就像马尼已明白我惯于草草了事,却依然乐于问及有关我的事。有时,即使我已了解到对方是个友善的人,这种友善却不能令人对其产生好感。也可能,我了解的不算多,只能想象每人都同马尼一般。而我恰恰无法融入这样的人群。
“国王”酒吧的店员惯于将新花放置在窗台上,花与我们仅隔着一层玻璃。由于店员疏于管理,花一向干枯的很快。在这以后,不易干枯的绿植代替了鲜花。然后,靠近绿植的玻璃就碎了。这段时间里,我们一次也没去过“国王”。直至碎玻璃的框架被清除时,马尼抽出空来。这一次,我们又来到了“国王”,照旧坐在靠近绿植的座位上。窗玻璃没了。室外的风令我瑟瑟发抖,而马尼始终没注意到这一回我是因寒风而“面色苍白”。交谈过程中我总是不自然的观察邻桌。出于某种原因,我时而回想起同那群白痴赴宴时的情景。这里同那个情景有些相像,唯一不同的是我已不再惧怕周边环境,不同于一个只顾看路的胆小鬼。后来,我未能顾及马尼的每一次发问,我已无法回答任何与我相关的问题(不知为何坐在我对面那个油嘴滑舌的本人对我本人如此感兴趣),马尼正是看中这一点。同时,我还记得,他针对此说了许多蠢话,这些一律被他本人视为“珍贵的建议”。而我肯定不会听取它们。不会。有时我感觉出,马尼似乎正是一位介于生活于我之间的人:有一天,一位幻想家选择像许多古代的博学之士重食人间烟火。这中间要么多了这样一种人要么是幻想家抑制了毁灭的念头。这些事情都好像发生于我那梦境里,它们随深夜的幻象一同诞生,在此期间我还与一位我已全然忘却的旧友重逢。因这一切,我落入人群设下的陷阱。或者,假如我愿意信奉,这一切并未介入我那不幸且堕落的生活,应任由那位幻想家追崇他的美学呢?
“那么,您为何想到要信奉神呢?什么可以使您认为《圣经》是无害的?”牧师说。我一时想不到如何回答这种问题。然后,我记得他又说了些我难于作答的话。听到牧师的声音,我感到头脑发昏。在我的眼前,最后会剩下马尼那两片干裂的嘴唇。不断有音节因为它们的活动而发出。这张嘴在我视野中不断壮大,那会我竟只注意着它们。我又想,如果一只拳头落在这张嘴上,即便并不是我本人出手,马尼过后也会为我的疏忽而恼怒。就这样,这个想法在我脑中清晰起来,我越发想使它得以实施——
我确实紧握了拳头,不过我并没有去打他。那个想法就如一位溺水者仅在海面上浮现了一瞬。
这天晚上以后,我们很快的结束了对话,原因只是我觉得风太冷。离开“国王”,马尼丝毫没有送我回府的意图。临走前,他向我伸出那双有力的手,我担心这一次我会被他握的很疼。我还记得我们从那里分手时,马尼的步伐极快,在他转瞬间消失时还令人以为只要转过街角就能看到他。牧师一走,我便希望我们下一次无可避免的谈话不要太久。他带走了那种我熟知的热情。现在,我知道我又是孤身一人。即使大街上还有那么多夜游者,我还不完全是他们。因此我也不会和他们中的一个搭上话。幻想者的困窘重又到来。
这个夜晚,我并不明确该以何种方式将它送走。我想到的唯一方式是回家。然而我忘了返回市中区的路。夜阑人静。我更加快速的前进,即使是往来车辆也没有使我惊愕。我知道我还要走很长一段时间。而且,我没钱叫住一辆车。我正是疏忽了这点。我开始迷路。毫无办法。
我想到马尼。以为再经过某个角落就可以请他停下来说明情况。因此,我沿着街道一路奔走,试图在城中寻得某个像马尼一样的同类。我将予以那人友善的一笑,而不再同一位笨拙的隐士在街巷间踟蹰不定。
这时,我路过另一家酒馆。此时店内还未打烊,尚有酒馆常客停留。我犹犹豫豫的走进去,在这间酒馆中,我望见一群人正围着一张木桌高谈阔论。这帮人有一会儿表现的真跟傻子一样。因为,我看见,就在这群人中间坐着傻子约瑟夫。而今天晚上,他竟在那帮人面前毫不知耻的表现出阿矢雷的作风。怎么,难道这家伙也跟博伊兰一样对那种人表示崇敬么!受此念头驱使,我本打算走上前揍他一圈。而那帮人定会因我的做法而面面相觑,私下议论。我走过去——在一旁坐下。我没有打他。约瑟夫也没有看见我。有一瞬,我决定向他们走去,问是否可以加入他们,同每一人握手。
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神情阴郁的看着他们,以为他们中会有一人因我的举动而害怕。该害怕才对哩!然而他们谁也没注意到我,就像我不认识他们大多数人一样。我把两臂反搭在椅子上,保持这种姿势只为显得与约瑟夫不同,表面我时刻不愿与这种人同流合污。这回我要胜利。要决斗,亲自征服这帮人:叫他们瞧瞧,什么人才是值得追崇的。过了一会儿,见到我的做法毫无功效,我只得站起身引起人们注意。此时,仅需一个细微的动作,一个神情便可在这场决斗中赢得胜利,——也是枉然。最终,我想到一个对策,就是毫不急迫的走过去,不声不响的撞约瑟夫一下。这就成了。然后,我真的就这么走过去。这件事将就这么过去,指不定还将在某种作用下显得戏剧化。
“先生们,今晚我们应想法打发剩余的时间……”
我的那位敌人突然猛地站了起来,拿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然后,他还故意将椅子向后一推——于是,就在我即将接近他不及五步的地方,呸,那倒楣的椅子使我绊了一脚,模样滑稽地摔倒在众人面前。这该诅咒的一脚使我在这帮人面前洋相尽出。我感觉出约瑟夫的目光已落在我身上……而我摔倒时,手不知撞到什么东西,伤口疼起来,致使我无法将它打到我敌人的脸上。另一边,我的一只脚还卡在椅子里,麻木到动弹不得。我断定,这屋子里的每一位都在审慎地打量着我,好奇这个举止可笑的家伙从哪来。
于是,我在跌倒的位置躺了约有半分钟。我的腿毫无感觉。如果约瑟夫不把他那倒楣的椅子抽回去,那么今晚我就将被卡在这,直至那只脚彻底恢复才能爬起来。而我摔倒的模样极度可笑,那群人都看见了——都看见了。我必须接受今晚的事实:一开始我为摆脱牧师而表现的坐立不安,现在却于另一件酒馆里因为一张椅子而摔倒,让人瞧见整个过程。
过了一会儿,约瑟夫撤回他的椅子,一言不发。我确信他一定没认出我来。没认出来!他周围的人也表现的同我那位敌人一样,什么也没看见。连半句有关我的话也没有。我立即从那位置爬开,一瘸一拐地走出那家酒馆,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不,在场的人谁都明白哪一点。他们准是看见了,只是装作对此事充耳不闻,故意什么也没看见。这样的强盗行径简直比侮辱他人更要下流!事实就在这,那帮人显然蔑视它,但又欣赏我那滑稽动作的全程。约瑟夫当时是怎样想的?那个野蛮人压根就没道歉。什么话也不说。还有他当时看人的表情。那模样就跟刻意去看一件司空见惯的小事儿似的。他们肯定都看得见我。如果当时有人道了歉会怎样?那他就成为那群人中的领导者。他们也跟着一同发出惊呼,以证明某些事情是已发生的;而他们唯一的领导者却连个词也没蹦。这边是他们的态度:装作看不见。这样,那群人过后会怎么想?他们回家后即使不谈论这事儿,也一定深深记得它的所有细节。只要我不在这儿待了,事就会过去……
正是这样,我甩脱了那个噩梦,并决心不再考虑它。眼下我来到一座公园前。一路上见不到人。当有疾驰而过的车辆在我身上打下一片灯光时,我便战壕,保持一种正常人的姿势,让他们认为刚刚什么也没发生……我拖着那只跛脚走进公园,在中央处寻到一处公用长椅。我赶紧坐上去。
现在,我置身于梦幻里……无处可归。不仅如此,这还算不上倒楣。问题是今晚我遇上了那个瘪三,而他则在众目睽睽下让我大出洋相。或者,这已是他们策划好的,正等着回家欣赏这段笑料。这种事几乎挫败了我取胜的所有可能。再者,我羞于决斗……那么,为什么回去呢?每个遇上的路人都会观察到我,“这人是怎么啦?他看上去好像除了洋相。”是要向每个人都宣布我跌了一跤,而且还是因为有个人起身时向后推了推椅子?不,干脆今晚就待在这。哪也不去。最好是每个人都不要知道方才的笑柄。明天一早我就到约瑟夫那去,卡住他的脖子,让他承认是他害得我这般提心吊胆。在这,我一定得让他忘却此事。如果那时他装作这天晚上什么都没看见一样,那我就该自杀!赴死!懂吗?
翌日,当我醒来时,我忘了一切,以一夜的酣睡抛却长夜的忧伤痛苦。我摸索着向教堂行进,期望在那能找到一两个为我引路的人。天气燥热,汗从我的脖子上躺下来。这时,我冒出一个念头,是不是应把外套扯掉,因为穿着它就好像在告诉所有人昨天晚上我摔了一跤。我惶恐——这一天到什么地方再闹一个洋相。今天将有什么人因我而遭受伤害。因为,今天我没有去约瑟夫那给他一拳,而是凭任那野蛮人夺走获胜者的称号。这便等同于我已向懦弱屈服,承认一个野蛮人实属胜利者。若我今天还有一点精力,我一定去他那,冲那个自大者挥拳,并要求他道歉——道歉!就因为他昨晚用一把愚蠢的椅子绊了我,而那帮人竟装作没看见。故意的!嘿!
然后,我隐隐的感到,路上每一个人似乎都是因为我模样滑稽而冲着我看。其中一人也许会冲着人群喊,“瞧这个人!他因一张椅子而在众人前绊了一脚!”……
我重又来到教堂。此时人员稀疏,而我获悉今天中午将有异常午餐聚会。一群孩子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他们这模样竟使我想起围坐在约瑟夫身旁的那一群人。于是,我加快脚步,在教堂门前,我停留片刻,接着犹犹豫豫地推开木门。然而,门是锁的。我料想到这扇门后的人将我拒之门外。而我无法向马尼寻求帮助。
最终,我花了很长时间返回住处。这一天平淡无奇。我尽力不去想任何有关教训野蛮人的事。唯一值得我注意的是人群。从昨天那一帮人故作没看见我时便已表示:这群人仍对我保持警惕。否则他们中的人说不定会上前握手,一面取笑我是如何摔倒并讽刺的瘫在那里。很明显,他们这么做不怀好意,总应有什么举动表明他们看到了那件事。然而,那群瘪三始终表现的无动于衷。由于他们已在心里取笑了我(以一位理智尚存者的角度这样揣测应与事实大致相近),因此今天我就得死……拿着剃须刀悲伤地告诉那群人这都是因为他们!视而不见!他们才不觉得悲哀哩!……那个傻子牧师此时还为他那套花招而自得,一位引领一个疯人渐入人群全然无害。我上了当。容忍了这群乌合之众。这一回,怒火驱我找到几本牧师送的书,气急败坏地将它们撕个粉碎。如果牧师提起它们,我就有必要考虑将碎片甩他一脸,叫他瞧瞧这桩罪行。然而,此时我婚神疲乏,难以进一步考虑我的计划。这步目的便是为让他们得知,我并不因他们而痛苦。恰恰相反,我还因他们的愚蠢行径而自得其乐(说这句话时我双颊发烫,因为这样说很明显是在扯谎不仅如此,与那群普通大众的纠纷甚至使我怀疑自己神经过敏。不过,我们何苦对一位病人的病状纠缠不休呢!)。同时,我已很久未去追崇我往昔的真理。因内斯使我疏远了它们。任何有关人群、闹剧的引诱都难以摆脱——这些时日来,我们的幻想者作为一只驯良的羊,费力穿行于大众的喧嚷,竟渴求与大众一同分享经愚人呼吸过的空气。我如此气恼的意识到那一帮“装作无所谓”的人并不乐意我参与他们的游戏。这种事情,即使在我青春年少时就几近为我日后整个命运买下苦难之种,诅咒我孑然一身,遭人嗤笑。如今,这位热衷于思索的幻想家应当赢得胜利,海若·布朗得以蜷在一旁冲那无知者切齿大笑:啊,还是举起刀子吧!
然后,我将这想法推出大脑。它们留下的忧郁仍然让我为之厌恶。回想我为人们做过的善举,抱以微笑,此类恶心龌龊的画面。此时,我已抵达家中,精力已尽。我和衣躺下,房间在我眼前旋转,我更加确信这是一个扰人的幻象。连同我对那么群傻子的轻信。睡眠过后,这些幻象便得以消逝,睡眠将吞去昨夜的一切罪恶……
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
我们心头的创痛
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难以避免的打击
都将从此消逝
那真是求之不得!
再这样一个梦境中,我看见我来到约瑟夫的住处。我明白事件的起因及不久后将发生的后果。但我还是依然走过去。终于,我看见他,那是他正坐在一张办公桌前,手中对世界上每一场滑稽剧做些记录。起初,他并未看见我,这令我恼火。就像那天出洋相时他装作没注意到似的。
“周(我那时竟以这样的称呼叫他),”
我底气不足的酝酿出用起来,这样喊道。然后,写字那人抬起头来,将灯光照向我。仔细查看来客。许久,这一举动令我按捺不住,我鼓起勇气,尽量使声音低沉。然后,我听见一声有如来自胆小鬼的辩护:“您必须晓得您对海若·布朗犯下的罪过。您以一把椅子使此人颜面扫地。现在,所有人都将得知此事,‘因为你所做的一切,你必须死’。”
约瑟夫做起来,以一种惊愕的神请面向我。原来即使在这种人身上,也是有人类的基本情感存在。
“不,您决不能这么做。此处容不得无理。在此之前,请您收下这件东西。”约瑟夫神色慌张,将先前被我撕碎的书页给我。我一接过书页,它们在我眼前变成了一把刀,我感到惊恐。
“您听着,现在我不屑于跟您决斗。您是谁?因为您现在就是一个叫花子。一个并不体面的流浪汉。您……”
他的话使我惊讶的看向自己。在人们眼里,我的确近似仅供一条裤子遮体的野人。约瑟夫定时因我这可怜样貌而动隐恻之心。他拒绝同我决斗。给了我刀子。
“嗨,您啊,您不了解这一点。总之,我不能与您争论……”
我大惊失色。这场可怖的梦使我落入一个比“摔倒”更为窘迫的境地。我抓起他的手,哭起来,请求饶恕,眼泪使我两眼发花。至此,我已不愿过多叙述整个梦的过程。现在,无论什么都在设法使我发窘、落入某种荒唐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