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最不缺人的地方,除了城市的主干道,大概就是医院了。长海居住的生活区与其供职的曙光医院相距不过三个街口,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敲小鼓。按说,像他这样兢兢业业技艺精湛已经熬到中医推拿室主任的人,不应该在乎出勤奖那点小钱,可是想想那些铁塔一样压迫了自己若干年的欠债和贷款,再想想自己只要勒紧裤腰带再坚持奋斗个年儿半载的,就可以将家庭收入转负为正,长海心里就更加不是滋味了。
医院大门外的马路两边,横七竖八地停放着各种牌照的车辆,私家车居多吧。长海向来不理会,也不爱动这心思,自己那辆二手的尼桑,旧是旧了点,总算也还体面。若不是为了接送在城郊结合部读重点高中的儿子小虎,他感觉骑自行车上下班也没有什么不妥,反正隔得近。自从有了这辆尼桑,他更是干脆改成了步行。每当有人和他打招呼,他都会笑嘻嘻地对人家宣传步行的诸多好处,环保健身益智。其实关键点还不就是为了节约点油费嘛。像往常一样,他穿针插缝地绕过人流和车流,一脚踏进医院大门,却嗅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是什么呢?他抬眼张望了一下,只一下,他的某根神经就敏锐地绷起来。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警察?公安部门或者政法系统有某个重要人物生病了?负伤了?还是进行例行的安全检查?这些神情严肃的制服男散布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恰似秋天田野星星点点开放的野菊花,既普通,又显眼。在他们中间,长海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住在自家楼上的王小帅,一个从部队退役的小伙子。这世间,有一种人天生有一种东西让他们时刻能够在喧闹的人群中蓬勃而出。比如,这个王小帅,平时总是一身天蓝色的运动服,猛一看到他穿着警服的样子,还真是英姿飒爽。但长海总感觉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一种捉摸不透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长海曾经深入思考了很久终究说不清楚。王小帅大概也看见了他,不经意地点了点头。他的一只手顺势插进深蓝色的制服口袋,摸出一个黑色翻盖手机,举到耳边的同时,野菊花变成了非洲豹。长海心中一凛,答案陡然清晰。寒气。对,那种让他捉摸不透的东西就是寒气。现在那寒气正从那双黑色的眼睛子弹一样地射进他的眼睛,冰凉彻骨,嗖一下冻住了他的脚。他远远看见,王小帅和身边一位穿便装的中年男子急切地说了点什么,转身,手一挥,五六位非洲豹应声跃出,齐刷刷地奔向院门口的警车,呼啸而去。
这一惊一乍的,怎么受得了。长海想,等儿子小虎长大了,可不能让他去当警察。他取出工作证在一楼大厅的考勤机上打卡。楼道里、电梯上,若干个嘴巴都在讲述着同一个主题。等到达17楼的中医门诊室时,长海已经基本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昨天晚上11点左右,儿科诊室,匆匆奔进来一对抱着孩子的年轻父母。“医生,快看看我的孩子,这到底是怎么了?医生,没什么问题吧?”
患者是一位刚出生不到三个月的小男孩,脸颊绯红,双目紧闭。
值班医生刚刚从病房巡视回来,正在洗手,她举着湿淋淋的双手,看一眼孩子,示意护士先帮孩子测体温。她问:“孩子这种情况,有多长时间了?”
患儿爸爸说:“三天,三天。”
患儿妈妈抢白:“不,都五天了。”
医生沉吟:“五天了?一直没有看过医生?也没有采取什么措施?”
爸爸迟疑:“没有。”
妈妈:“还不是你妈不让嘛,说什么打针吃药对孩子不好,新生儿自愈能力强,在家热敷一下就好了,瞧瞧,宝宝都这样了,还蛮有理似的。”她的眼圈红了。
爸爸连忙说:“这不到医院了吗?医生,您快帮俺看看,这孩子到底是咋的了?”
值班医生放下听诊器,又翻开孩子的眼皮看了看,语气里有一种让人放心的安稳:“不要着急,问题不大,” 她开了一张化验单,又征求似的问:“办个手续,让孩子在医院观察几天?”
爸爸连忙点头:“好,都听您的,医生。”
几小时后,孩子挂着点滴,在病房的小床上睡着了,年轻的妈妈疲惫地偎在床沿上,爸爸则一会儿看看孩子,一会儿看看支架上的药水瓶,一会儿再瞄妻子一眼,一会儿又在孩子的病历本上停留一下,那本薄薄的小本子上,写着医生的诊断:双肺呼吸音粗,未及干湿罗音,中性粒细胞89,其他查体指标正常。
突然,孩子发出一阵轻微的呜咽,接着身体也开始扭动。年轻父母同时跳起来,扑向孩子。妈妈把孩子抱起来,轻轻地拍着:乖,宝宝,乖。爸爸猛按床头的指示铃。可,还是晚了,等到医生护士一拥而入,孩子的哭声已经戛然而止。
孩子的妈妈一时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抱着孩子还在不停地轻拍着。爸爸则转向医生,咬牙切齿地:“你说,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问题不大吗?”
护士赶紧一侧身挡在医生前面:“您不要激动,有事慢慢说。”
医生趁机转回办公室,吩咐另一位护士:“把孩子的病历以及诊断证明,抓紧去复印一份备查。”
护士:“文印室有规定,复印病历需要医生签字。”
医生:“也好,拿过来我签个字。”她无力的取出那支刚刚书写病历中性笔。
咚!门开了。年轻爸爸一步跨进来,夺下医生手中的笔:“好啊,你,你竟敢篡改病历?无法无天,我要去告你!”
医生向后退一步:“没有,我没有。”
护士拿起电话,试图拨号。
年轻爸爸一把夺下,猛摔向墙壁:“还想狡辩,没门!”
哗啦,墙上镶着各种规章制度的镜框,随着坠地,他悲愤地指着那些碎片:“你们,一群害人精”。
哐当,他冲出来,摔上门,顺手把锁卡上。
天亮了。经过曙光医院的人们发现,医院正门横向停了一辆白色的小货车,刚好把进出医院的路截断,人们进出不得,议论纷纷。这时,不知从哪儿又出现了一支奇怪的队伍,领头的两个人抬着一个大大的花圈,中间的人手捧黄纸冥币,剩余的则每人手中一朵小白花,他们走到医院门诊楼前,停下,点燃黄纸,嚎啕大哭,哭声时而震耳欲聋,时而凄凄惨惨。
警笛声由远而近。一位瘦高的小伙子突然从队伍中冲出,挥舞着水果刀,东冲西撞,冲进大楼……
长海刚才在楼下看到的正是事端高潮后的一幕。
“好惨啊,”一位叙述者说,“受伤的,还有一位年轻的姑娘,脸上被横着划了一刀,不知道会不会毁容。听说,她是临时被调来陪护孩子母亲的。”她的脸上充满了惊惧。另一位叙述者脸上布满的则是焦虑:“那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和值班医生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长海从心底叹了一口气。昨天下班走得匆忙,没有注意儿科值班的医生是哪一位,即使知道是哪一位,又能怎么样呢?有人说,人生布满玄机。他想说,人生充满了陷阱。自己从17岁走进这所医院,就像负重的马,奋力扬蹄,拼命奔跑,那又怎么样呢?一招不慎,也许就是亡命天涯。
手机嘀嘀地响个不停。不用看,长海就知道一定是微信群里炸了营。发生了这种事情,医院里的那些朋友圈、工作群肯定早闹翻了。
医生A:“昨天儿科谁值班?听说被堵在办公室关了一夜,是真的吗?”
医生B:“天下还有王法吗?这是非法囚禁,坚决不答应。”
医生C:“什么时候,咱医生成弱势群体了?不准犯自由主义,还不准出离愤怒吗?”
护士A:“各位同仁,时刻准备着,到楼下集体抗议!”
护士B:“我打赌,下面烧纸的那些人,肯定是专业医闹。”
护士C:“坚决维护医护尊严,不得侵犯。”
还有打探讯息各路的狐朋狗友:
“怎么回事?快说说内情,不准删减。”
“真相!求真相!”
……
长海干脆把手机调成静音。走进更衣室,套上白大褂,出门的时候,被挂衣架的下脚绊了一下,一个趔趄,门口似乎有个人影一晃而过。谁啊?长海没在意。再抬头时,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匆匆离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叫起来:长河!长河!那个身影站住,慢慢回转身。长海说:长河,这个时间,不在班上,到这儿来干嘛?长河看着长海:有个同事感冒了,我帮他取点药。长海挥挥手:快去吧。他转身,身后却再次传来长河的声音:哥——。他站住,再回头。长河嘴角一牵,笑笑说:嗨,没事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推开门诊室的门。徒弟文斌正在给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老者针炙,看见长海进来,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告诉他,一切正常。文斌从医科大学毕业后,跟着长海实习了半年,对一些常见的病症已经能够应付自如。若不然,患者在门前等得不耐烦了,说不准打个投诉电话或者激情迸发了,那可不仅仅是出勤奖的问题,院长一谈话,在哪儿上班都要好好思量了。长海示意文斌继续,自己走到隔板里面的办公桌前打算先浏览一下最近的诊疗档案。
“主任同志,你好啊?”一个响亮的油腻的声音响起。
长海蹙眉,不用抬头,就知道是初中同学老乐。啪!这位头发过早告别头顶的中年男人把一张挂号单拍在桌子上,手顺势在长海肩膀上亲热地捏了一下。他仿佛没有看见长海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快,乐呵呵地说:老毛病又犯了,最近背痛得厉害,劳驾主任同志妙手回春一下?一边说,一边径自往诊疗床上一趴,露出肥肉茂盛的后背。
长海把手中的档案理完,才起身,捋了捋衣袖,走过去,手上暗暗发力。老乐舒服地眯缝起眼睛,嘴巴更加天南海北地没遮没拦起来。
“长海,前几天同学聚会,你又没去。嗨,真有你的,白天晚上地推拿按摩。别光顾着挣钱了,也该学着调节才好。”
长海苦笑,心想,我那点家底,你还不清楚吗?不过,他没吭声,这些年,的确是一心想着挣钱,那些风花雪月般的同学聚会,听起来都有些奢侈。
“咱们同学当中,可就出了你这么一位名医,同学们都惦记着你呢。”老乐继续絮叨,“听说你前两个月被公派去英国进行学术交流了?佩服啊。”老乐的嘴巴一刻也不歇着:“还有,长海,最近又去给市里的哪位高人做保健医生了?不是我说你,你啊,就是太老实,找机会给你那些病号高人表表忠心,将来说不准哪一天,聘书一下,院长就是你了。还用得着天天跟做苦力似的吗?”
长海停下,走过去,把隔板的门关紧,回身看见老乐正撑着胳膊,若有所思地望着他。长海笑笑:“你也太能吹了,牛皮吹大了,可不好回收。”
老乐也一笑:“长海,咱们谁和谁啊,还这么见外?”
长海瞬间有些黯然,脑海中突然恍惚,闪出令人窒息的黑乎乎的夜晚,他皱了皱眉。幸好,老乐已经趴了回去,没有看见。
“长海,”老乐突然换了称呼,声音也低下来,“海藻集团发生了一起爆炸案,你知道吗?”
长海应付:“不知道哇。”
“听说,海藻集团的总经理,就是那位能人老陆,陆宇飞,记得吗?当年在沿海路上摆滩卖咸鱼的那位。这人的命哪,可真不好说,谁能想到当年的老陆会成为今天的老陆呢?年利税两百多个亿啊。就是这个老陆,早晨上班,在办公室的书架上,发现了一个包装特别精美的礼盒。长海,你说,人是不是都有第六感啊。老陆看见那个漂亮的礼盒,竟然没有打开。他研究了半天,报了警。老天,所幸这位老兄见多识广,那是炸药啊。”
“有这样的事?什么时间?”
“今天早晨啊,刚才我来的路上,还看见好几辆警车呜呜地往那边赶。听说,海藻集团上层倒没当回事,可能担心影响不好。可是,特警队都出动了,小伙子们端着枪挨房间驱散人员呢。”
“老乐,你怎么知道的?净瞎扯。”长海笑。
“天下哪儿有不透风的墙,”老乐再笑,是自得的笑,“信不信由你哈。”
长海心里一动,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长河的影子。这小子就在海藻集团机关小车班工作,虽然不是直接为陆总服务的司机,公司里发生这么大的事,他会不知道?为什么没吭一声就走了?刚才他说什么?有个同事感冒了,帮他取点药。也许,他来取药了,还没去上班,当然不知道公司里发生的事情。放电影似的,镜头一闪,长海的眼前,叠现出另一幕:王小帅手一挥,五六位警察应声跃出,齐刷刷地奔向发动的警车。难道,老乐说的是真的?
长海有点心神不宁。他仿佛看见,长河细长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嘴角一牵:没事了。没事了?肯定没事。怎么会有事?他的脑袋却放不下这个让人操心的跟屁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