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去哪儿?”
“哪儿都不去。不许跟着我。”
那一年,他9岁,长河6岁。一个燥热的七月天。他在前面走,长河在后面跟着。他走一步,长河跟一步。他厌烦,狠狠地瞪他:不许跟着我,听见没有?不许!长河站住:哥,你就带我玩吧,我保证听话,保证不告诉咱娘。长河细长的眼睛闪啊闪地。长海不理,仰脸望天,天空又高又远,阳光金黄,却像红辣椒,刺得人眼睛里水汪汪的。他说:长河,快看,飞机!飞机来了!然后,悄悄地转身,拔腿就跑。跑得人仰马翻,躺倒在地埂上。侧目,看见长河还跟在后面,呼哧呼哧地喘得几乎背气。他恼了,抓起土坷垃劈头盖脸地扔过去。长河哇地哭起来。他转身就走。走着走着,猛回头,那个瘦弱的小身影还在后面。只是距离,从五步变成了十步。真是气人,他转身打了自己一巴掌。
长海不乐意带着长河一起玩,原因其实很简单。他嫌他碍手碍脚,还动不动就哭。他一哭,母亲的声音就会像石头一样从某个方向扔过来:“长海,照顾弟弟,不许欺负他。”有时候,他不服气,回嘴:我没有欺负他。石头就会再砸他一下:“怎么这么不懂事啊,照顾弟弟,听见了没有?”可是他仍然嫌弃他,用母亲听不见的声音,在母亲看不见的地方,他吓唬他赶他骂他打他。长河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跟屁虫,倔强地顽强地紧紧地跟着他,这让他有时候心里会生出一种被虫子叮咬了似的细细的东西。他打算到麦场北边的水库里去洗澡。母亲严厉地警告过他:危险!不许去!可他怎么能够忍得住,那种舒服,那种畅快,想想心里都痒痒的。刚刚下过一场雨,经过村头的小河,他发现,河水比平时涨了不少,一块一块的垫脚石在急速奔流的河水中若隐若现,他想也没想,三下两下地跳过去,正要飞奔。身后却咚地一声巨响,接着是长河声嘶力竭地声音:哥——
他回头。长河掉进河里了。那个瘦小的身子水草一样在湍急的河水中起伏,一只手死死地抠住石头的一角,另一只手拼命地划水。长海狼一样窜过去,一把将他拖上来,跳到岸上。两个人呆呆地看着刚刚经过的地方。长河哇地哭起来。长海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让你跟,让你跟,看看你以后还敢跟着。
以后,他还是跟着,无论他去哪里去干什么。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长海17岁的那一年夏天。
长海坐在教室里,面前是一本打开的数学书,他有点心不在焉。刚才,透过窗子,他看见长河跑过来,一边跑一边还回头张望,长海不用看就知道,跟在长河后面的身影,是剔着光头的那个小子。他也上学了,和长河在一个班级。
多年之后,长海仍然想不明白,那个浑身晒得黝黑的男孩为什么一直喜欢亮着大光头四处逛悠,还自封外号光头老二。对此,他曾经问过长河,长河不置可否,支吾了半天才说:老瘸叔叔不是最爱讲《三国演义》的故事嘛,光头喜欢大刀关云长。关云长是第一,他是第二呗。
长海呸一声,砸吧了下舌头。关云长第一,他第二?他能和关云长比?笑话,关云长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那是武艺超群的真英雄。而光头呢?
老瘸叔叔走了之后,刚娶的新媳妇也疯了。她常常衣不蔽体地走大街穿小巷,一会儿嘻嘻哈哈傻笑个不停,一会儿又会突然泪如雨下躺在地上发出凄厉的哭声。她的身边,总会有一群看热闹的孩子,相跟着又笑又跳,把枯草当作花朵插在她的头上,用小石头土坷垃朝她身上乱扔,更有胆子大点的,折了树枝当鞭子驱她,她就像狗一样的在地上爬,还不断发出汪汪的叫声。
开始的时候,光头天天躲在家里,或者蒙头大睡,或者依在石磨上发呆。有一天,他大约听见娘在墙外的嬉笑声有些异样,出门一看,一群孩子正玩打老鼠的游戏,那个被乱拳痛打的竟是自己披头散发的母亲。光头嗷地一声,抄起烧火棍蹦出去,一阵挥舞,打得孩子们哭喊着四散逃窜。从此,光头时刻看着,不准娘出门,可毕竟他也还是个孩子,一疏忽,疯娘又跑出去了。光头就拎着棍子沿街去寻,看见围在娘身边的人,也不说话,抡起棍子就打。渐渐的,他的棍子越来越高,越来越准。有一次,一只乱叫的狗惹恼了他,他硬是追了二里地,打得那狗落荒而逃。
光头老二自此扬名。
长海发现光头老二与长河不对付,是因为父亲送他们哥俩一人一支英雄牌钢笔,没过几天,长河的那支就不见了,问他,说是丢了。再后来,长海发现,那支钢笔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光头老二的手里。长海毫不犹豫,用拳头缴回了钢笔。之后的数段日子,两厢似乎相安无事。最近,他发现,光头老二与长河又不对付。起因在于长河的那付弹弓。长河胆子小,内向,手却很巧。当春风刚刚柔软了老杨树的枝条,他就开始每天放学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付数学老师批改作业时的表情。
“长河,干什么呢?”
“做弹弓。”
“不是有弹弓吗?怎么又做?”
“嘿嘿,等着瞧呗。”
两个月之后,长河兴奋地宣布他的弹弓做成了。本来,弹弓也没有什么稀奇,村里的男孩子们几乎人人都有。只是长河脑洞大开,在弹弓手柄的上方雕刻了一只惟妙惟肖的小鸟。小鸟神气地仰着脑袋,眼睛圆睁,恰好构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瞄准框。
他还真行。长海暗暗赞叹。
光头老二自然是看上了这付弹弓,又开始在长河身边转悠。
他一靠近,长河就像受惊的小兔,东躲西藏,实在躲不过,就向哥哥的教室跑。仿佛看见了长海喷火的眼睛和拳头,光头老二悻悻地止步。而长河,期期艾艾地直到上课铃声响过第二遍的时候,才一溜小跑回教室。长海担心,再过两个星期,就是一年一度的中考,他已经打听过了,按照自己的成绩和往年的录取情况,如果发挥正常,他升入县一中应该问题不大。那时,他将不得不离开这所村办学校。可到那时,光头老二再有什么想法,长河该怎么办呢?
此时,他还不知道,当他为长河操心的时候,一个更大的漩涡正张牙舞爪迎面扑来。
父亲在医院上班, 但父亲不是穿白大褂的医生。父亲开救护车。长海曾经看过一个电影,电影的名字早就忘记了,可是影片中那位被劫持的男主人,巧妙解开捆绑的绳子,悄悄发动罪犯的汽车飞驰而去的场景,让他激动不已。汽车驰骋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之上,风吹着男主人公的头发,英俊的脸上洋溢着说不出的光芒,他甚至感觉男主人公特像父亲。只是,父亲似乎更喜欢能够妙手回春的医生,他不止一次在酒酣微薰之时,狭着细长的眼睛对长海说:儿子,好好学习,长大了做一个穿白大褂的人。
父亲接到指令,石崖村有一位孕妇,难产,急需接到县城的曙光医院就诊。父亲立刻飞车而去。随行医生检查了一番说:至少12小时内没问题,山路太颠,咱们慢点开,不用着急。父亲一边应着,一边想,现在的女人就是娇气,这么有经验的医生都说没事,净瞎叫唤。
石崖村和磨石村遥遥相对,在大青山的另一麓,乱石临立,难得的几块黄土地都在离村很远的山洼里。正是秋收时节,村民们都在忙着刨花生收玉米。父亲忽然就有点走神。上周日回家,家里还有一亩半花生没有收完,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长海娘最近总说腰疼,等忙完这一阵子,要接她到县城好好查查。自己在外工作,这些年,真难为她了。还有,长海长河那兄弟俩,长得越来越瓷实了。父亲扬起嘴角,无声地笑了。
山道弯弯,一辆驴车突然从田间拐过来,车上的玉米桔,一捆捆整齐地横卧着,正好把山路堵得严严实实。父亲猛摁喇叭,吸着旱烟袋的老汉笑眯眯地端坐在车横梁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怎么办?怎么办?父亲猛打方向盘。轰隆一声巨响,路边的一棵老榆树应声倒下,一个新生儿哇哇大哭着向人间报道。孕妇和随行医生倒无大碍。只是,父亲,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那真是一个诡异的下午,天边的火烧云红得怪异,长海和长河在这一片火红中赶回家,感觉整个院子村庄大地都轰轰烈烈地烧着了。接下来是漫长的黑夜,仿佛一切都已在那片火红中化为了灰烬。直到父亲入土,长海都感觉胸膛里脑海中充斥的全是天塌下来的黑暗,望也望不到边的漫天的黑暗。他沉溺于黑暗的河中,随风漂浮。
转眼就到了九月,长海接到了高中录取通知书,不是预想的一中,而是三中。他一直放在书包里,没有取出来。他不说,母亲也没有问。父亲常年在外,家里的农田都是母亲一个人在春种秋收。长年的操劳和突然的打击,几乎耗尽了母亲所有的理智和力气。她越来越沉默,越来越迟缓。连父亲的葬礼都是从东北林场匆匆赶回来的七叔帮助料理的。看见七叔,长海才想起,已经很久没有听七叔讲抗日的故事了,正像他不知道为什么七叔要闯东北,在他和长河忙着长大的时候,他已经错过了很多事情,而那些事情,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一天,曙光医院的负责人叔叔又来了。他们一进门,母亲就让长海兄弟俩到院子里烧水。他们关上房门谈了整整一个下午。长海只是在进去送水的时候听见几句。
叔叔:“嫂子,不要再坚持了,您就收下吧。”
母亲:“不用,真的不用。只要孩子好,什么都好了。”
叔叔:“这是国家的规定,也是我们医院的一点心意。”
母亲:“人都没了,要这些有什么用呢?看着焦心啊。”
那天的夜晚来得格外得早,小河边的青蛙鼓噪得人心烦。娘把长海兄弟俩叫到餐桌前。娘说:“爸爸已经走了,日子还得过下去,是不是?曙光医院照顾咱,我也提出了申请,希望为你哥俩解决工作的问题。今天医院的领导来了,只批了一个名额。我想来想去,也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咱就抓阄吧。爸爸去世的那天是9号。”她停下来,看着早已摆放在桌上的两个纸团,接着说:“我在其中一个上面写了个9,谁抓到这一张,明天就上班去吧。”
长海看看纸团,又看看娘,他觉得娘的眼睛亮亮的,有一层薄薄的水光,像往日劳作时的娘,又不太像。长河的手在两个纸团之间摆荡了几个来回,选中一个,拿起来,却没有打开,紧紧攥在手心里,眼睛看着长海。长海感觉娘的眼睛也在看他,他慢慢拿起另一个,展开:9。长河显然看见了,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他愣愣地站起来,手中的纸团滑到地上,他仿佛没有察觉,三步两步钻进了卧房。娘也没有说话,眼睛一闪,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长海的心跳得厉害。人生真的要拐弯了吗?他可以天天去看大海了?
父亲第一次带他和长河去看大海,是一个春天的早晨。清冽的风带着咸腥的味道,吹得人神清气爽,湛蓝的海水,像家乡的玉米地,一望无边,只不过长海觉得,在浩瀚的大海面前,玉米地究竟还是小儿科。瞧,那海水的律动,多么沉着,多么明媚。初升的阳光,在这温柔浩大的律动表面,形成一条粼粼的波光,像一条宽广的大路,从天的那一边一直延伸到自己的面前。这时候,多么封闭的心都会自动打开,充盈得胸膛都宽阔了许多。长海深深地吸气。
长河眼尖,突然指着远处喊起来:看,快看,那儿,有人在游泳!长海顺声望去,果然,在他们前方300米的地方,有几点桔黄色的圆点正在向着海岸越漂越近,真的是游泳,其中一个人好像在和他们招手呢。长海心里一阵躁动,在海里游泳一定比在水库里畅快多了。他甩掉外套,就想往海水里冲。父亲一把拉住他:“长海,不行,海水太凉。”长海挣扎:“我不怕,有人在游泳了。”爸爸吼:“他们是冬训营的,下雪天还下海呢。你没经过训练,现在下水,腿会抽筋的。再说,海水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下面许多地方都有暗流,你不了解情况,盲目下海是会吃大亏的。”长海怔住。他们正站在了一块突兀的礁石上,海浪冷不防从下面跳上来。长河大叫:“看,它要吃我。”父亲和长海哈哈大笑。
父亲在,多好啊。长海感觉自己又站在了海边的礁石上,翻腾的波涛哗啦哗啦地,弄得他连青蛙的叫声也听不到了。许久,他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慢慢站起来,挪着不知感觉的双腿走向他和长河共用的卧室。卧室没有开灯,长海摸黑进去的时候,听见了一两声低低的抽噎。大约是听见有人进来,抽噎声消失了。长河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黑暗中,好像睡着了。
长海叹了口气,转身又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