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头老二被人勒死了!
这消息随着萧萧的秋风,眨眼间传遍了磨石村的大街小巷。
磨石村本来就不大,一百多户人家稀稀落落地横卧在大青山脚下。传说,当年在大青山深谷,曾经有一场剿灭日寇的惨烈战斗。磨石村在世的老人中就有那场战斗的亲历者。他们说,那时候的磨石村人可不是好惹的,为了保家卫国,脑袋都是挂在裤带上,随时准备豁出去大干一场。他们的这种精神气度自然而然地传承给了他们的子孙后代。若干年来,磨石村虽然偏安一隅,却也风平浪静。平日里,村西头的老五家少了一只鸡,不到一顿饭工夫,全村人就都知道了。不过,也有人说,静水流深。有什么东西能经得住时光的流逝呢。日出日落,如果说磨石村一直超然世外,完全没有变化,那也是不可能的。只是这变化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的呢?
砰!一个穿着军绿色上衣的小男孩斜着身子撞开了自家的院门。他从巷子的深处一路飞奔而来,满脸通红,热气蒸腾。
“长河!”父亲正在把昨天傍晚才从地里收回来的玉米棒子一个个地捆起来,再联成一串,挂到屋檐下的绳子上,阳光在他的手中欢快地跳跃。听见响动,他回头斥道:“不在家好好呆着,一大早跑哪儿去了?”
长河胡乱地抹了把鼻涕,上气不接下气地:“不好了,光头老二被人勒死了。”
父亲说:“胡闹!大清早的,尽瞎扯。”
长河又抹了把鼻涕,再提了提裤子:“真的,村里人都这么说呢,在村东头的玉米地里,好多人去看过了。”长河的眼睛瞪得溜圆。
长海正端着水杯站在院子里的压水井边刷牙。听见长河的话,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顿了一下,空洞的眼神越过矮矮的院墙,一直望向远方那些无边无沿的玉米地。已是中秋了,大部分的玉米苞已经被掰掉,玉米桔张着虚空的怀抱,虚张声势地排列在山坡上,貌似声势浩大,终究掩不住孕育之后的疲态了。长海心里恨恨地:活该!眼前慢慢浮现出一张惨白的扭曲的脸,光头老二?怎么会……?
父亲觉出了长海的异常,有些狐疑,盯着长海的后脑勺看了好一会儿,声音冷不丁地响起:长海,不会是你吧?长海后背立刻仿佛植入了弹簧,嘣地立起来。他拼命地摇头:不,不,爸,这事可不能瞎说。
村里的高音喇叭响起来:“全体注意,全体注意!请16至50岁的男性村民,即刻到村西头的麦场上集合,不得有缺,不得有误。”这略带沙哑的大嗓门,当然是老村长的。他连续播报了三遍,又重复了三遍。
长海走出院门,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把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踩高跷似的。街道上,却异常地安静,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小声地嘀咕:
“是真的?太可怕了!”
“大概得罪了什么人了吧?”
“光头老二得瑟了这么多年,早晚有人收拾。”
“哼,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想当年,我们村——”
“得了吧,少啰嗦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现在可是新中国的艳阳天,朗朗乾坤,谁敢乱来?”
“嗯?想想看,像光头老二那么敦实的小伙子,多大的臂力才可能勒死他?凶手会是谁?”
……
长海眼前再一次浮现出那一张惨白的脸。这一次,这张脸满满地铺写着惊恐。那些惊恐挤压得黝黑的五官都挪了位:长海,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再向前走,我要喊人了。长海说:把弹弓还给长河,若不然——他举着拳头晃了晃,努力挺了挺胸脯,让自己的声音更像电影里那些腰挎匣子枪的战斗英雄:哼,再敢欺负长河,别怪它不客气。他又举着拳头晃了晃。
那时,他们都还在读中学吧。想起往事,长海内心里却没有了傲视对手的气概,按捺不住的是源源涌上来的恨意。不知是因为这绵绵的恨意,还是别的什么,他总感觉此时的自己轻飘飘的,身体好像悬浮着。
是的,假如一切重来,一切都还将是现在的样子。他,决不允许任何人欺负长河。当然,在磨石村,谁也不会欺负长河。原因很简单,兄弟俩的爷爷是抗日英雄。自从长海记事起,每年的清明节,全镇的小学生都会在老师的带领下排着整整齐齐的队伍,站在爷爷的坟墓前,听七叔讲爷爷的英雄事迹。
七叔的故事是这样讲的:那是一个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小鬼子趁着月黑风高,悄悄摸进磨石村,转悠了一圈,一个人没有找到,一粒粮食也没有找到,嘿,是个空村。怎么回事呢?原来,乡亲们早得到消息,都躲在村东头的玉米地里了。初夏时节,玉米苞刚刚吐穗,玉米桔叶青杆肥,一人多高,正好藏人。小鬼子不甘心,端着机关枪,对着空屋子空院子突突地乱打。这一打,还真打出个活人来。谁呀?陈家的四小子。大家伙听说鬼子来了,齐齐地往外跑的时候,四小子正在牛圈里睡觉呢。他放牛回来,有点乏,偎在牛身上就睡着了,老陈一家人都以为小四放牛没回来,慌里慌张地就随着大伙儿进了玉米地。等到小四被鬼子的机枪声震醒,爬起来一看,坏了,鬼子进村了。怎么办?他本来还想躲在牛圈里的草堆下装死,可是,大黄牛被枪声一震,冷不防哞哞地叫起来。这一叫,小四藏不住了,七八个鬼子端着枪往小四跟前一站,小四吓懵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往村头的玉米地里瞟。鬼子也不傻,押着小四,一步一步往玉米地搜来。眼看着鬼子的队伍越来越近,我大哥猛地从腰间拔出匣子枪,说:大家伙赶紧往山上跑,我去救小四。……
每当这时候,长海都会双眼放光,爷爷真了不起。
他对长河说:若是换了我,我也要去杀鬼子当英雄,像《小兵张嘎》里的嘎子那样。
长河猛点头:对,对,我也去。长河的眼睛晶亮,他抹了把鼻涕,问:“哥,若是换了你,你怕不怕?”
“不怕,”长海挺挺胸脯,“老子英雄儿好汉,咱们家是烈属,可不能当孬种。”
长河的眼睛还是眨啊眨地:“可是,爷爷,长什么样子啊?”
对啊,爷爷长什么样子呢?七叔没说,长海也不知道,但是在崇拜他的长河面前,他不想说不知道,就胡乱地说:“肯定和父亲一个样。”
正是因为爷爷的缘故,长海的父亲在初中毕业后,就被安排到县城的曙光医院上班。这也是全村人的骄傲。这一点,长海很小的时候就从村里人看着父亲的目光中感觉到,有时候,他甚至感觉,村里人看待他的目光中都有一些仰望甚至嫉妒的成份。像村里其他孩子一样,他和长河管母亲叫娘,而对父亲,他们却像城里人一样叫爸爸。这一点,足以显示出一点点不同,这让长海不免有点小得意。再比如,他和长河的军绿色上衣,可是这个时代最时髦的装备,在磨石村,独一份呢。
可是,后来,光头老二来了。
是的,光头老二来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乡亲们说,光头老二是个私生子。长海无从考证,但是自从他第一次见到他,就感觉他与他以及村里的孩子们都不一样。
那时,他刚上小学一年级,中午吃饭的时候,长河突然吧嗒着嘴巴说:“今天早上,老瘸叔叔娶新媳妇了,还娶了个儿子。”
什么?长海一口饭全喷了出去。他想,长河的脑筋是不是被玉米面糊糊住了,他没上学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傻啊,什么叫娶了个儿子?
长河看长海不信,急得脸通红:“真的,不信你问咱娘。”
母亲憋着笑说:“没错,老瘸叔叔是娶新媳妇了,新媳妇大概是从西北一带逃荒来的,遇到老瘸叔叔后就不走了。唉,新媳妇挺好看的,就是命苦,咋还带着个孩子呢?看起来,那孩子和长河差不多大。”
果然,没过几天,长海帮母亲在地里种萝卜的时候,看见了那个新媳妇和男孩。新媳妇捏着锄柄,笨拙地刨坑。男孩子剃着光头,左臂上挂着个篮子,右手一点点地小心翼翼地往坑里撒种子。大约感觉到长海的目光,他猛地抬起头朝这边看过来,面色黝黑,目光却出奇地清澈犀利。长海一愣,装作没看见,低头把锄头舞弄得愈加老练,仿佛宣示什么似的。老瘸叔叔倒是满面红光,跛着一条腿,上上下下地提水浇地,像一只欢快的老喜鹊。
可是老喜鹊刚欢喜了几天,就彻底地无声无息了。那个晚上,雨下得那个大啊。母亲说,一个夏天都没下过一场雨,立秋了,怎么会突然下这么大的雨。发疯的雨水伴随着电闪雷鸣整整响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天边刚刚出现鱼肚白,老瘸叔叔就出现在村外的小路上,他惦记他的菜园,惦记那些刚刚冒出白芽的萝卜苗。现在家里吃饭的嘴巴多了,全指望着那块地呢。路很滑,他一瘸一拐,乐呵呵的。村头的小河自然是比往日宽了很多,黄褐色的河水裹着沿途的泥沙急促地奔流,老瘸叔叔想也没想,抬脚迈进河里,然后,身子突然一歪,再也没有起来。
大约两刻钟之后,凄厉的哭声蓦地在磨石村的上空响起。新媳妇疯了。
那一天,好多人看见,那个剃着光头的男孩子依在墙角的石磨旁,仿佛变成了一块石头。
多年之后,好像又听见了那个外乡媳妇凄凉的哭声,长海不由得缩了缩肩膀,打了个哆嗦。他到达麦场的时候,人群已经挤成了堆,金秋的天气,气氛却像冰坨。
老村长威严地挥舞着手臂,吆喝那些看热闹的老人孩子媳妇儿赶快离开,剩下的人开始还你推我一下我捶你一拳地相互调侃,但当他们看见两个警察,用木棍和警绳临时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将他们圈在里面的时候,谁也不说话了。恐惧像太阳花在烈日下嘶嘶滋长。
那些制服扎眼的警察挨墙根站着,夸张地比划,低声地交流,其中一个,左手捏着一张纸片,右手端着高音喇叭,以比村长更威严的音量喊名字。被喊到名字的人,立刻迈动仿佛瞬间润滑了的双腿,走出圆圈,转过街角,很快不见了。
圈内的人越来越少,威严的声音还在响,冰坨在消融。长海明显感到周围的空间越来越大,心里却越来越挤。那些被叫到名字的人,好象不是走到街角消失了,而是一个接一个的,走到了他的心里,挤着他,压着他,蹂躏他的五脏六腑,越来越憋闷,他甚至能够听见自己的呼吸仿佛一个巨大的出了故障的风箱,痛苦地扭动着,发出急促的呼喊,每一声都像冒着白烟的炸弹。
汗水肆虐。长海猛地睁开眼睛,醒了。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呢?他暗自思忖。侧身瞥见耀眼的阳光正拼命地拉扯着窗帘欲强行闯入,胳膊伸了几次,才摸起手机。九点多了。他腾地跳起来,怎么回事?竟然睡过头了?这个月的出勤奖泡汤了?他怎么可以让坚持了这么多年分毫不差的出勤工资都领不到手呢?他懊恼起来。
拧开水龙头,清凉的水哗哗地浇在头上,想起刚才的那个梦,长海猛然醒悟:嗨,明显不对头,明明长河只比自己小三岁,可在梦里,他和光头老二都从少年长成了膀大腰圆的青年,长河却还是七八岁小男孩的模样,真能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