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朔风谢

  赤玒较往常更快进入梦乡,许是因为接连几日赶路加上担惊受怕实在没个安眠吧。

  他觉得自己飘飘荡荡,像是正赶往什么地方,心里还有一丝没由来的欣喜。

  去见她,去找到她……

  耳边,不辨男女的声音轻轻响起,如同魔音穿耳一般直刺脑髓。

  唉,这天气怎么越来越冷了,在一看四周,竟已飘起了细小的雪花,再向前走,雪花变成了暴风雪,好在自己有【——】护体,一点也不怕……

  咦?刚才我想起来什么来着?赤玒不由停下来仔细思忖,可越想越迷糊,脑子里嘈嘈杂杂地乱成一团,冷风嗖嗖地竟要把他冻僵。他不敢耽搁,赶紧提气轻身,向着此行的目标去了。

  待到了目的地,暴风雪刮得跟个受伤的猛兽似地拼命叫唤,可赤玒耳中却一点也听不见了。

  她。

  他满心满眼,只剩下了她。

  面前女子一身白衣,一头曳地青丝打散了披在身后,衣服头发被风雪吹起,烈烈飞舞,整个人如同天上仙子一般都冒了仙气儿了。

  呸,胡说什么呢,她本来就是,不!她比仙子还要漂亮上一万倍!

  到现在他还没看见她的脸,却直觉她就是世上最美的人儿,只要她能够笑一笑,天下人都得倾家荡产地讨好她,什么天人之姿,什么闭月羞花,在她面前都不值一提!

  这样想着,他莫名地想起了那晚看见的那个白发黑衣的人来,那人黑纱遮面,连男女都没看清,可那人不出手则已,出手便杀人的英姿着实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恍惚间一个白衣黑发一个黑衣白发,漩涡般地纠缠在了一起,黑白二色混杂,看在眼里心中便升起一股奇异之感。

  她……是谁呀……

  赤玒脑中愈发迷乱,昏头涨脑地不知身在何处,忽然一睁眼,方知是梦。

  他以前也做过类似的梦,可到看见女子的身影时便立刻醒来,从未出现如此奇异的状况。他眼中神光尽去,喃喃重复道:“找到她……”

  远方呼应似的传来模糊的呼唤,赤玒精神一振:她在那里!

  而这个她到底是梦中的白衣女子,还是那夜救下他的黑衣人,赤玒却再也顾不得了。

  秦国丞相府中,柳双成端坐在桌前,若有所思:“开始动手了?还真心急。幸好我已拿到秦国开国皇帝魁聃的气运,足以掩盖我偷偷增强的实力。设定成同一宇宙中只要比自己强就立刻抹杀肉身应该是为了防止出现不可控的状况,小妹这么做也是明智之举。那以魁聃寿数换取的封印要失效也还早,只要不出意外,往他要出来就得等下辈子了。”

  皇宫中正是万籁俱寂,只有守夜的侍卫在宫中巡视。

  一道影子嗖地从上空掠过,那侍卫揉揉眼睛,再看时已无踪迹。

  “大概是个大——大黑鸟吧……”他打了个呵欠,继续巡夜。

  这黑影正是柳双成,他潜入皇帝所在的寝宫,横竖宫中没有嫔妃,也不怕打扰的时候皇帝正在办事儿。

  “什么事?”黑暗里,白色里衣的少年揉着眼睛问。

  “陛下,您的诅咒……或许有救了。”

  “真的?!”

  第二天一早,赤玒便循着昨晚声音传来的方向寻去,不一会就站在了……教坊司门口。

  诶,这不对吧,我找的不是……等等,难道说……赤玒站在教坊司几个大字底下,觉得人生观受到了冲击。

  更加冲击人生观的来得比他想象的还要快,从门里走出来一个老妈子,她不住上下打量赤玒,直看得他后退几步,疑心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忌讳。

  看了半天,那老妈子两条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眉毛皱了一皱,没好气地道:“飀歌姑娘要见你。你叫什么名字?”

  “呃,我叫赤玒……”

  “赤玒是吧?飀歌姑娘说今早来的第一个少年与她有缘,让你到她房间去,她要亲自考校你。”

  “是。”赤玒心下疑惑,却并不表露,他跟着这老妈子走到二楼的一个房间门前,看着她叩响镂空雕花的木门:“飀歌姑娘,赤玒来了。”

  “让他进来。”门内传出冷淡的声音。

  “进去吧。”老妈子把他往门里一推,自己扭头走了。

  赤玒毫无防备地被推进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只得看向端坐在案几之后的飀歌,才发现飀歌虽然目盲,却天生一股雍容气度,远非那些世家子弟可以比拟。乌黑长发精心挽起,更衬得她相貌绝美,天下无双。再细细打量,赤玒发现她除右耳上仅有一枚青白色宝石镶嵌而成的耳坠外,身上竟再无珠宝首饰,连挽发都只用木簪。

  赤玒愈加迷惑,几次想要开口询问,都被他生生忍住。

  飀歌站起来,让出案几前的位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是让我露一手吧,赤玒坐到案几前,拨了几下弦。

  飀歌在一旁微微点头。

  赤玒不由得意起来,别看他这样,学起东西来可快了。当年他被一个琴坊的主人收留,虽然他只是作为琴坊里打杂的小厮,地位和狗差不多,是不被允许学琴的,可他硬生生靠着观看琴坊主人教授徒弟的过程,加上半夜偷偷溜到放琴的房间里练习,竟学会了弹琴,技艺比那些徒弟还要精妙,只可惜还没等他能真正地在别人面前展露自己的才华,那琴坊便被火烧得一干二净,连根琴弦都没留下。

  琴坊主人虽然逃了出来,人也没有大的损伤,却失了大笔财产,因此对引来灾祸的赤玒越发憎恶,后来更是对赤玒百般迫害,不仅不给他饭吃,常常打骂于他,还在镇子里添油加醋地大肆宣扬赤玒如何作恶,勾结外人烧掉自己的房子,如此等等。最后的结果就是赤玒再也无法在这个镇子生活下去,连做乞丐都有人刁难于他,不得不到京城来讨生活。

  赤玒摸到琴弦,不知为何想起了梦境里的那场暴风雪,那刺骨寒风,还有那一身白衣,孤身一人立于风雪之中的女子。

  轻轻地,如春风吹拂,琴弦响起来了,听得人昏昏欲睡,但有一根弦不和谐地颤抖了一下,忽然便一改慵懒之势,琴声由绵软变为凛冽,如同寒风夹杂着雪花大声呼号,让人不由得一个寒颤。渐渐地,风的声音小了,取而代之的是什么人啜泣的声音。末了,四根琴弦一同发出声音,又叹息了一声才作罢。

  赤玒起身,侍立在一旁。

  “此曲不错,你为它取了什么名字?”

  赤玒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此曲名叫‘朔风谢’,乃是我为梦中所见一白衣女子所作。”

  “你可曾与她交谈?”

  赤玒只当飀歌是好奇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他有如此创作,便老老实实地答道:“不曾交谈。每次快要看见她的脸时,我都会醒来。”

  “你连她的脸都不曾见过,更未交谈,如何得知她会在风雪中哭泣?为何在曲中加上低泣的片段?”

  赤玒一时惶然,他到底失在无人教导上,虽身具大才,若无人引导,仍有可能走上歧途。

  飀歌继续道:“我也回敬一曲罢。你先坐下。”

  她先将赤玒弹过的琴递给他:“这个就送予你了。”

  “诶?这样好吗?这琴可不便宜……”赤玒毕竟是在琴坊待过的,耳濡目染之下,久而久之也练就一双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这琴定是名品,价钱绝不会低,对于一个刚被捧红的舞伎来说实在有些贵了。

  “没关系,这本来就是给你的见面礼。方才让你弹琴不仅是为了测试你的琴技,也是要观察你和它的契合度。”飀歌颇为熟稔地从柜子里取出一把琴弦泛着幽幽银光的瑶琴,放在案上,试了试音,说道:“此曲名‘沸血’。”

  琴声便如流水般倾泻而出,起初平淡,不知不觉竟有了刀兵气。

  少年听见此曲,刚觉得熟悉无比,只是想不起在何处听过,还未等他出口询问,忽然便头痛万分,犹如烈焰炙烤,不由蜷在地上呻吟起来。

  飀歌仍是一派淡然,手上却更快,琴声如千军万马短兵相接,一时刀剑之声纷乱,如同置身于战场之中。

  忽然,琴弦齐齐嘶叫了一声,一切才又归于平静。

  赤玒已然脱力,躺在地上动一动也不成,只能瞪大眼睛看着房梁。

  “合格。”飀歌声音冷漠,“从此你便是我的专属琴师,绝对服从于我的命令。即便要你杀了我,也不得违抗半分。”

  赤玒听见自己被收下了,又惊又喜,惊的是不知这飀歌能否战胜自己的天煞孤星之命,喜的是终于有人接收自己,虽然她有可能在了解到自己的命运之后再次抛弃自己。

  赤玒想到这里,便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向飀歌说明收下自己的危险之处,无奈四肢瘫软,丝毫动弹不得。

  飀歌一掌按在他的额上,柔声道:“安静。你的事我都了解。我会保护你,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

  她怎么知道?赤玒恐惧起来,挣扎得更加厉害。

  飀歌柳眉微蹙:“前些日子来了一个你的同乡,他告诉了我这些事。”

  听闻此言,赤玒心下稍安,不再挣扎,这才感到从飀歌掌心流淌过来的源源不断的生命力,纯净丰沛,似乎永世不会枯竭。

  “来吧,我领你去你的房间。”在赤玒终于能站起来之后,飀歌将他扶起。

  “你到底是谁?”虽然很想这么问,但赤玒觉得太不礼貌,还是把这句话生生憋了回去,跟着飀歌走到门外。

  出门,向右拐,走十步,飗歌在一扇门前停下:“这是你的房间,好好休息,明天有演出。”

  次日,赤玒被门外的喧哗吵醒,仔细听了听,跳下床将门推开,却被门外的老妈子吓了一跳,正是昨日接引他的那一个。

  “你还真被她收下了?我还以为她眼高于顶,谁也看不上呢。真是的,她还要求专门给你腾出一间房,刚来的琴师谁有过这种待遇?你小子可交了大运了。长得也还不错,打扮打扮拉去做个相公也不错……不过可别是个干吃白饭的,要不然真把你弄去做相公!”

  “那么飗歌姑娘在哪?她的场子什么时候到?”

  “还早,下午才有。你可以再睡会儿,把精神养足了,到时候可别砸了场子。”

  赤玒答应了一声,回房了。

  “请问公子该如何称呼?”飗歌在自己的房间里,手捧热茶,面前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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