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丞相府内,一人悠然独坐。
五弟啊五弟,你平日里那么聪明一个人,怎么就把我们得罪了个彻底?害得大哥我还要“卖身”给凡人的皇帝,再加上继承人这般诱人的条件,星不好说,但骸那个惯会耍心机的怎么可能放过你呢?
已是秦国丞相柳双成的复五指轻轻叩击桌面,微微眯眼:“如今你改名叫了赤玒,也休想逃出我的五指山,虽说不能亲自动手,可你如今记忆全失,还怕杀不了你?不过你运气不错,至今我派出去多少拨杀手,竟都被你躲过,天煞孤星的名头也不曾压死你。罢了,你敢来京城,我便叫你有来无回!”
却说京城那教坊司中,有一盲女名唤飗歌,虽容颜绝世,平日里却最不显眼,接人待物皆是冷冷淡淡,也不见她有什么才艺,更兼嗓音沙哑,这般条件在教坊司中是老天爷不赏饭,寻常人都做不下去。所幸她弹得一手好琴,老鸨又看她顺眼,偶尔为客人弹上几曲,也算勉强度日。
一天,飗歌正在自己窄小的房间里悠闲地捧茶啜饮,空中忽然起了小小气流,在暗室中盘旋不休。
她搁下茶盏,握住右耳上的青白色耳坠,轻轻道:“他来了。”
当天下午,从不出场子的飗歌忽然就被排了场次,这举动惹得一众舞伎议论纷纷。
“哎我说,飗歌那个样子,真的能表演么?也从不见她练过舞,演砸了怎么办啊。”
“怕什么,天塌下来有玉容姐顶着,我说你啊,就别操这些闲心了。”
正当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身后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玉容姐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你我无须多加揣测。”
“白,白鸾姐姐……”舞伎们看见一身白色舞衣的白鸾,顿时张口结舌。
“别人出丑,与你何干?又有什么益处?再让我看见你们这样,我就告诉玉容姐。”白鸾垂下目光,轻声道。
“是……”白鸾声音虽不大,对这些人的威慑力却不小,立竿见影地让她们闭了嘴。
待到飗歌上台,客人们已有些困乏,教坊司中有规矩,哪个舞伎得到的打赏多,哪个便是坊中的顶梁柱。要想在这简单的规矩中脱颖而出却并不容易,飗歌现在的处境更为不妙,有坊中大家珠玉在前,客人又已然疲倦,要想得到众人的认可,光投机取巧是不行的。
飗歌飘上台,向台下观众行了一礼,一挥水袖,啪地一声打在空中竟是十足脆响,把一众客人惊得睡意全无。
待客人们定睛细看时,飗歌已规规矩矩地开始舞蹈。
舞台上下静悄悄的,没有伴奏,这是飗歌自己要求的,教坊司众人也乐得看她出丑,便随她去。
飗歌却似乎打定主意要打她们的脸,特意选了一支仙气飘逸的舞,配上她自己精心设计的青色舞衣,愈加地让人觉得面前这个女子是天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恍惚间竟似要乘风归去。有客人看得入了神,站起来就要往台上跑,阻止她飞走,好在他见场子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沉浸在飗歌的舞中,马上意识到自己做了蠢事,涨红了脸讪讪地坐下了。
舞毕,飗歌停下步伐,笔直端正地站在台上,等待客人的评判。
场内有片刻的寂静,便马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一旁的老鸨脸上更是笑开了花。
飗歌忽然抬手,场内又恢复为一片寂静。
只听得她柔声道:“诸位客人今天也看见了,小女子起舞并无琴师伴乐,并非坊中吝啬,实在是飗歌要求过高。故而小女子在此请求各位客人,若有合适的人选,不管出身如何,还请客人引荐一二。”
这个要求也并不过分,在场的大多是富家公子,对美人的要求向来是从不吝惜的,价值千金的宝物看不过眼,当场摔了也不值得眨一眨眼,只要能换得美人一笑,又有何妨?
这女子虽然双眼残疾,却天生一副不凡气度,更兼面容绝美,媚骨天生,这一点点残缺,也算一种缺憾美。
唉,以前也不见这女人如何妩媚,怎么今天一下子就改头换面了似的,只不过除去终于肯求人办事这一点,还是和以前一样冷冷淡淡的。冷淡一点又如何,高岭之花征服起来才是最有成就感的嘛。
一众富家公子带着诡异的表情离开了,飀歌仍然站在台上,面对着空荡荡的观众席一动不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白鸾看见她这个样子,不由担心起来,求这些富家公子办事是很方便,可一旦他们真的办成了,就少不得要给些甜头。飀歌一向淡泊名利,为何今日如此反常?
她刚要开口询问,便听得飀歌道:“多谢你的仗义执言。”
白鸾一愣,随即意识到飀歌在谢她叱责那些多嘴鹦鹉的事,还未出声应答,飀歌已然不见了踪影。
白鸾苦笑,这飀歌神出鬼没这一点倒是没变。
晚霞渐渐蔓延开来,染就妖冶红莲一般的云,在风的推动下犹如灼灼火焰燃遍整个天空,摇曳生姿。
这美丽景象,却有人无暇欣赏。
京城外的一个不大不小的镇子里,一个少年正拼命地狂奔,在弯弯曲曲,交错纵横的巷子里穿梭来去,纵使满口铁腥味,也丝毫不敢减慢速度。
一旦停下,黑白无常就得来接自己了。
后,后面,有——
在他的后方,几个黑衣人在上方飞檐走壁,黑色闪电似地一齐向他发起追击,少年没有武功傍身,又下不去杀手杀人,只得在错综复杂的巷道里胡乱奔跑,同时祈祷自己的运气足够好,不会遇到死胡同。
当太阳的最后一丝光辉也被地平线覆盖,就是真正的杀神前来收割性命的时候了。
只见来人黑衣如墨,面覆黑纱,仿佛已与黑夜融为一体,一头长发却是白如霜雪。这人无声无息地穿梭在黑夜冷风中,犹如沉默不语的幽鬼。
此人速度极快,肉眼都无法辨识,几个黑衣人眼前只雪白发影一闪,喉头夜风倒灌,在几人浑然不觉的情况下,他们的头已远远飞了出去。
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那人不知用什么手段,刀光未现便杀数人,忽然一个激灵蹦了起来,飞也似地逃走了。
少年名叫赤玒,他自从失去视他如己出的养母之后便屡遭追杀,每投奔一家便毁去一家,到现在他已不知使几户人家被大火焚烧,从此不敢依附于他人,只是这般生活便愈加艰难,又因以往的经历被人冠以天煞孤星的名头,想找个雇工的活儿自食其力,别人也不敢用他,竟几度沦为乞丐。
没了庇护后针对他的刺杀更加频繁,万幸他天生对杀气极度敏感,每次杀手们还没亮出刀,他便已然遁走。
他此番来京城,就是想着京城能人异士云集,说不定有人能帮上自己,只是还没进得了京城的门,就又遭到了一场追杀,幸好有人出手救了自己,不过不知对方底细,虽然现在那人没有对自己的杀气,但万一待自己接近后那人才露出獠牙呢?
于是他没道谢就逃走了。
多年的逃亡生涯已经让他知道,这世道,已经由不得人不小心谨慎了。
只是他一点不明白,他无权无势,也不像说书先生讲的那样身怀绝世武功秘籍或者知道什么不为人知的宝藏,怎么就那么多人不辞辛劳地要杀他呢?
在随便找了个角落睡了一觉之后,赤玒一边观察四周有无可疑人士,一边小心翼翼地向京城走去,只是他这副样子有点鬼鬼祟祟,一路上几次被误认为小偷,费了许多唇舌去和官差解释,这官差本想在他身上捞一笔,可见他身无分文,又只是误会,被赤玒满含歉意地看着,不知怎地就没了欺辱之心,挥挥手让他走了。
千辛万苦终于到了京城,赤玒差点没跪下来谢天谢地谢谢祖宗十八代,他也总算松了口气,京城总要比原来的那个镇子安全些。开玩笑,那个不开眼的敢在天子脚下闹事?活得不耐烦了!
赤玒稍稍宽心,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溜达起来,心想今天如果找不到肯雇佣他的人,就先在随便什么地方凑合一晚,反正不住客栈,他倒是想,可有那个钱么?
赤玒在城里走了有半日,却无人肯收留他。这也不怪那些人,赤玒孤身一人,又无身份证明,实打实的黑户,寻常店家哪里敢雇他?纵有那胆量大的,也是叫他摁手印签卖身契,这一签就把自己一辈子搭进去了,赤玒不傻,自然不愿——为了将来还不一定吃得上的狗食就把自己卖出去,我看你的脑子一定也拌在狗食里被你嚼巴嚼巴吞下肚去了吧?
他叹了一声,朝着老天爷嘟哝道:“老天爷,求给饭啊!”
正当天边鲜红霞光一点点地染上云层,赤玒开始在巷子里钻来钻去物色合适的休息地点时,忽然听见有人闲聊,向来不掺和这些事情的他竟也忍不住听了一耳朵。
“怪事怪事。若在以前,这些公子看完舞蹈,必定要去赌场快活一番,今日为何如此乖巧,径直回家去了?”
“嘁,还不是那个新来的舞伎飗歌,说什么要寻一个琴师,只说要弹得一手好琴,不管出身来历。这等好机会怎能放过?”
“哦,这事儿啊,我昨天就听说了。怎么,以这群公子哥儿的手腕,到今天还没找到合心意的?”
“可不是,这飀歌虽眼盲,可我看着人家心里明镜似的。虽然冷淡了些,但该到的礼数一点都不少,连拒绝都带着那么让人舒坦的赏心悦目,和那些整日花天酒地的窝囊废一比不知好到哪里去了。要我说,她一准儿是到这来找人的。唉,只能说现在有些人脸上那对眼珠子连瞎子也不如了……”
赤玒听在耳中,心里犯起了嘀咕:“不问出身来历?这是瞌睡了来枕头?这女人举止颇为怪异,倒像是在引谁前去。”他心下疑惑,却深知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不愿深究,这京城藏龙卧虎,那飀歌敢于如此“嚣张”定有她的过人之处,“也不知她斗不斗得过我的天煞孤星之命,不过还是别没事找事喽,人家可是当红的舞伎呢,害死了谁来赔啊……”
他就地找了个干净些的墙角,拍拍土,再从包袱里抽出一块布来,齐齐整整地铺好了,再往上一蜷。嗯,虽然不比以前睡的床上窄窄的一条伸直了舒服,加上入了秋已有了些凉意,这石头也不如夏天时靠着来的让人心平气和,反倒有些冷硬。除此之外,便完美得再无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