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黎星义翻箱倒柜也找不到一件合意的衣服,不是说陈旧褪色就是嫌弃老土过时。他媳妇让他把结婚时的那套衣服拿出来穿,他不肯,说:“我是要当村长,又不是娶老婆,穿那衣服不合适!”他媳妇烦了,说:“那你去找彭裁缝做一套新的!”

  彭裁缝住的村子和黎星义媳妇的娘家是邻村,他是当地有名的裁缝,人称“裁神”。他有一台小缝纫机,在当时极为稀罕。女人用一针一线来缝缝补补,彭裁缝一个男人却靠着一台缝纫机来补衣做衣,做出来的衣服针线细密,老女红都说自己手艺不及他。黎星义陪着自己的媳妇特意回了一趟娘家,去找了彭裁缝,要他给自己做一套新衣服,让他做好了送过去。彭裁缝赶了两天两夜,把一套蓝棉新衣做好了。出门前,他叮嘱女儿:“五叔去给人送衣服,你在家等五叔回来,五叔给你带好吃的。”每次出门,彭裁缝总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

  彭裁缝只有一个女儿,叫水。水不是一生下来就盲眼的。她的母亲十月怀胎,快要临盆的那天在河边洗衣物。河水清可见底,密集的水草在水底悠悠地浮动如风中拂摆的条条绸线。这位红光满面的少妇低着头安静地搓洗着,水面倒映着一张幸福满溢的笑脸。不知从哪游来一条红鲤,“扑通”一声,跃上她的洗衣板,把她吓得连洗衣板都滑掉了。她没看清那条红鲤有多大,只在那一瞬间瞧到了那鱼是紧闭着眼的。滑落的洗衣板像一条竹筏,随水而流。“哎呦.....”她捂着肚子,一下子瘫软在沙石堆上挣扎不起.....

  屋里传出痛苦的叫喊声和急促的使劲声,牙关紧咬的牙齿碰撞声和被单的撕裂声略略可闻,把门外的彭裁缝的心紧紧地揪起。他蹲在那尊石磨旁边,擦亮火柴,点燃一根烟,异常安静得抽着。屋里的叫喊声越来越虚弱,“嘎哇嘎哇”的婴儿啼哭声放空而出。蹲在地上的彭裁缝如释放的弹簧,一下子弹了起来,扔了手中的烟,快步冲进屋子里。“咋样?”接生婆刘嫂的手中托着一个赤条条的婴儿,她的眼神显得有点哀伤,望了望榻上,低头说:“是个女娃,可她娘走了。”血水从婴儿的身上一滴一滴地掉落在地上,滴在地板上,滴在彭裁缝鍀心头。水的母亲僵硬地躺在榻上,脸色煞白,面如死灰,额头汗珠密布,额前的发丝凌乱地贴在没有血色的脸上。

  夜色朦胧,素淡的月光洒在屋檐上,干枯的茅草被照得惨白。“嘎吱嘎吱”的缝纫声急促地响起,白色的碎布线头落在缝纫机的周围。彭裁缝扳动着收滑轮,踩动着脚踏板,曲柄带着皮带“吱吱”地旋转起来,他开始为水的母亲缝制最后一套衣服。第二天早上,他的脸上蒙着一层似灰似尘的迷雾,枯槁憔悴,眼里布满着细密如蜘蛛网的血丝,丝丝清晰充盈,眼圈被浓烟熏过似的,红了一大圈。淌在眼眶的泪水终究没有溢出眼眶滑落在脸上,而是倒吸回流到疲惫的心房汇成河,那种奔涌的悲伤却无人知晓,那个泪河的深度无法丈量。“咔嚓”剪掉最后一个线头,他来到她的跟前,为她穿上这套素白的衣裳。出殡那天,天灰蒙蒙,雨水霏霏,水的小手臂上系了一条白丝带,她躺在彭裁缝的背上一直“哇哇”地哭闹不停。

  屋里传出“嘎吱嘎吱”的缝纫声,单调而有规律。

  “水,水啊!”彭裁缝把声音拖得老长。“五叔,你是渴了吗?”一个俏皮可爱的女孩儿像个精灵一样从门角一闪而进,一下子蹿上彭裁缝的大腿,扑进她的怀里,望着彭裁缝嘻嘻地笑。新丁出生,村里的人都习惯去帮孩子占卦祈福。水刚满月的时候,彭裁缝用背带把水缠到背上,走到县城,找到那位德高望重的“白须子”。白须子是一位白发斑斑的老先生,一双眯缝烟线扯出来似的,下巴长了一撮长长的白色胡子,颇有仙风道骨的味道,所以人赐名号”白须子“。白须子给无数的人占过卜算过卦,很受人们敬重。“这是我闺女。”彭裁缝解下背带,把瘦小如猫的水抱在怀里。“嗯。”白须子伸出一指,在水那嫩白的小脸上点了一下,就在那一瞬间,水的小手抓住了白须子的手指。“哈哈哈哈”白须子一捋他那长长的白须,大笑起来。“先生的意思是?”彭裁缝一脸疑惑。“这女娃子水灵。”听了这话,彭裁缝心里一阵欢喜。“还求先生帮着起个名吧,这孩子福薄,一见光就没了娘。”彭裁缝把水的母亲十月怀胎在河边浆洗衣物和难产过世之事给白须子道了一遍,说完后眼圈发红。白须子捋了捋他的白须,掐一掐手指,略作沉思,回了彭裁缝:“那就单取一字‘水’,但切记,这娃只可小水滋养,不可触及大水。”“好。”彭裁缝听得句句往心里去。“你在家中排行第几?”白须子问。“直亲的兄弟没有,堂亲我排行第五。”“让娃长大后唤你为‘五叔’吧,能替父积福延寿。”“嗯。”彭裁缝听从白须子的嘱咐,为他的女儿取名为“水”,从水咿呀学语开始就唤他为五叔。

  “五叔,你喊‘水’喊得那么大声,一定是渴了吧?我去帮你倒杯水。”“你这孩子”,彭裁缝嗔怪道,“我不是口渴,我喊的是你。”水捂着嘴巴咯咯地笑。“来,试试这件衣服。”彭裁缝抖了抖刚缝好的一件碎花短袖小衫,布碎和线头被抖落在地上。“来。”彭裁缝细心地给水穿上,扣好纽扣。水跳到地板上来,转了几圈,那新衣上的朵朵碎花都快要被抖落了。“好看好看!”水像只花蝴蝶飞了出去。六年以来,水身上的每一块布料都是经过彭裁缝精心裁剪出来的。水穿的不仅仅是衣服,更是被两份沉甸甸的爱所包裹着。

  晌午时分,骄阳烤得尘烟四起,相思树下的黄狗吐着舌头,蝉在繁枝密叶中聒噪不停。

  彭裁缝在炕上炖着土豆泥和煎着葱油蛋,这都是令水垂涎三尺的。灶里的火烧得正旺,白烟从灶膛里冒出来,萦绕在木屋的上梁。他时不时往外看,锅盖被沸腾的水汽顶得“噗嗤噗嗤”地响,土豆泥的香味飘散在屋子里。

  “不好啦!不好啦!”门外被赶得鸡飞狗走,放牛王径直冲进屋来,失魂落魄,抓起彭裁缝黑魆魆的手就走。“去哪?”“河.....边....阿水她.....”放牛王上气不接下气。彭裁缝一听,甩开放牛王的手,像一头发疯的水牛,一路狂奔。

  河边的一处草地上,许多人围成一个圈。“快来快来!”人群中有人朝着彭裁缝猛地招手。彭裁缝即开人缝,一看,两脚瘫软跪在地上。水全身湿漉漉的,眼睛紧闭,脸色苍白,嘴唇发紫,湿发贴在脸上,手脚打开,直挺挺地躺在草地上,身上还穿着今早的那件碎花短袖小衫。“放牛下河的时候看.....看见的,也不知咋的了.....”放牛王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快,放牛背上!”不知谁提醒了一句,彭裁缝霎时缓过神来,一把抱起水,把她横搭在牛背上。放牛王一拍牛屁股,大水牛悠悠地转起圈来。放牛王牵着牛鼻子,彭裁缝扶着牛背上的水,许多人跟在牛屁股后转。转了几圈,水的嘴角流出一淌浊水来,可水的双眼依然紧闭不开。“回去,找拐脚刘!”人群中有人又给彭裁缝提了个醒。彭裁缝把水从牛背上一把抱下来,抄最近的小路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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