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双喜宴,最出彩的是八仙桌上的那道水煮鱼腐和黎星义身上的那套蓝棉新衣。
李石震拎着鱼“啪”的往案台上面一放,洗碗切菜的人都朝他看了一眼低下头继续各忙各的。“哟,大厨来了。”“他行吗?”“他做的鱼腐比李多贵好吃多了,待会要多吃几个。”絮絮叨叨的耳语在李石震耳边嗡嗡地叫,他烦透了这些女人的唧唧哇哇,好吃多事,像猪栏里跳出来的一样。他也不跟旁边忙活的男人说话,他不喜跟女人开玩笑,男男女女说一些让人面红耳赤的事,他觉得那算什么呢。他把鱼开膛破肚、去头去尾,砧板上堆满了鱼刺鱼骨。旁边的人想拿一些回去煲汤煮粥,他不给,说要拿回去喂狗。人家说他小气,他不吭声,埋头做自己的事。剁肉时,左右手各握一把刀,一起一落,刀口刀背交叉互用,利落老熟。旁边切菜的人偷偷地瞄了他好几回,心里头在想:“真是好刀功。”李石震有时单手,有时双刀,剁肉声哆啰哆啰像喊口号一样从不出错,洗菜的女人听着听着就哼起了小曲。鱼肉剁到找不到骨刺,他就开始拌料了。鱼肉不沾水,一斤鱼肉下多少鸡蛋、面粉、盐,半锅油要捏多少个小丸,丸子发不起来要往里面放点什么东西,他心里头清清楚楚。他拿着筛子在锅里面“哗啦啦啦”地翻来翻去,鱼腐一个个浮到油面上来,挤满了整个大锅。油腻腻黄澄澄的鱼腐刚出锅,黎嘉仁就先拿了几个去下酒,油滴粘在胡子上也不知道。油烟味把李石震熏腻了,做完了鱼腐,他就想回去。宴席已经快要上菜,黎嘉仁硬是把他留了下来。
屋里屋外十张八仙桌坐满了人,桌上是一样的五大碗:白切鸡、豆豉炆猪肉、清蒸鲤鱼、青菜、水煮鱼腐。鸡肉每人只有一两块,下面用青菜铺底,吃的人都很自觉不会多夹。豆豉是那里的特产,但并非人人都能吃得起。朗村近河,撒网下去,拉上来就有鱼,勤快的人没有不吃过这河里边的鱼。水煮鱼腐是他们最稀罕的,一年到头,谁都吃不上几回。一上来,筷子从四角边齐刷刷地举起,眨眼就只剩下清汤。白中带黄的米饭装在大木桶里,每个人的碗里盛满了饭,满嘴无牙的老婆子夹了自己的份子菜堆在饭上面,老牛吃草那样慢慢地嚼。带娃的女人边吃边喂着自己的孩子,催促孩子快点咽下去,小小的嘴巴里塞满粗米饭,撑得眼睛都大了。李石震看到他们一副饿鬼投胎相,就独自坐到屋外偏角的一张桌子边上,都是一些不认识的人。屋内四张桌子围满了人,除了黎姓一些老辈份,都是其他村的一些村长或是有名望的人。黎嘉仁忙着给每张桌子的人敬酒,你让我敬,推杯换盏,一轮下来,黎嘉仁晃得连拐杖都拿不稳了,摇摇晃晃叫着:“星义啊,快,把儿子抱出来给大家看看。”黎星义和他媳妇一同抱着他的儿子从房里出来,穿着一身蓝棉新衣,头发梳得油光发亮。大家都穿的都是补丁灰布衣衫,看到黎星义穿了一套蓝晃晃的新衣,所有人都“呀”地一声停下了筷子去瞧他。
“我家星义添了儿子!”黎嘉仁醉得摇头晃脑的,他老婆子想扶他进房休息,他一把将她推开说:“你一边去,我还有事要说。今天,我请大家来,一是贺喜我大哥的孙子出世,可惜呐,他早去了。我呀,要到下面去告诉他,他添孙子了。”黎嘉仁呜呜地哭起来,他父亲黎二去的时候他都流不出眼泪,反倒是黎嘉林哭到吐了好几回。黎星义让他媳妇抱着孩子,自己去劝黎嘉仁:“叔,你别哭。今天是好日子,大家都高兴着呢。”黎嘉仁“嗯嗯”地用袖子抹了抹眼角,说:“你们看,喝酒就是误事,让大家笑话了。”“黎村长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我佩服!”“真是一个好村长,令我们惭愧了。”“这是一个有福之村呐。”......
听到各方对自己的赞誉,黎嘉仁连忙摆摆手说:“不敢不敢,我只是尽力为人,尽力为人。我现在啊,已经走路不快,是时候退下来,为这个村选一个新村长了。”“你说谁会当这个新村长?”“这村就两姓,不是黎就是李。”“不会是李姓人,他们是外来客。”桌子底下你一言我一句小声地猜测黎嘉仁会让谁来当这个新村长。黎嘉仁一杯酒下肚,借着酒劲提高了嗓音:“我们老两口呀,膝下无子,这新村长就只能由我大哥的儿子黎星义来继任了。星义,你来。”黎嘉仁把黎星义拉到自己身边,向他逐个介绍桌上的人:“这是义村的陈村长,这是沓村的沓村长,那边是沙村的邓村长.......”黎星义一个个过去敬酒,杯杯相碰,嘴里一个劲地说着:“招呼不到,招呼不到。”敬到平村的村长时,那村长一下子从凳子上站起来说:“大水的那件事处理得不错!”其他村长都问是什么事,他一说,大家都对这位新村长点头竖指,都过来敬他酒。黎星义喝得满脸充血,手一晃,一杯酒倒在自己的蓝棉新衣上,叫起来:“呀,我的新衣。大家等会,我去换件衣服就来。”他拽着自己的媳妇往里面走,他媳妇问他干什么,他憋红了脸说:“帮我把衣服洗洗!”引起屋内屋外的人一阵哄笑,黎嘉仁气得在一旁用力猛地跺他的拐杖。
李石震哼了一声,把筷子放下,嘴里嘀咕着:“不就是一件衣服。丢人!”和他坐在同一张凳子上的人问:“这衣服怎么了?”
“不好看!”李石震昂起他的头。
“哪里不好看?”
“他穿着就不好看!”
“你穿了好看?”
李石震答不上来,他不知道自己穿上是什么样子。他长到十六岁才有了一条稍微像样的裤子,还是他父亲李金生给人家做厨换来的。粗布补丁,改了又缝,直到裤裆那里破得实在接不上,他才没有再穿。可他一直留着,梅久出生的时候他还拿出来想给自己的小侄子穿,秋仙嫌弃,去河里洗衣服时把它扔进了水里边。这样一套蓝棉新衣,他估计自己这辈子也穿不上。他觉得自己穷得实在是连外边的人都知道了,把头低下,小声地问:“这衣服谁做的?”
“我。”
李石震抬起头来,搭话的人和他坐在同一张长凳上。这个人穿着干净,灰衣黑裤,脚上套着一双黑色绒面鞋,鞋面上粘有布线的碎屑。不像李石震手上的老茧,这位老裁缝的手指肚上有很多点痕,是被针戳的。李石震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村子从来没有缝补衣服的人来过,衣服破了都是女人补。李石震只能自己衲衣服,针线缝得像蜈蚣一样。今日村里竟然来了一个裁缝,一个男人做了一套这么好看的蓝棉新衣!李石震不敢相信,问:“真是你做的?”
“嗯,我做的。”这位老裁缝夹起自己碗中的鱼腐咬了一口,问:“这东西叫什么?”
“鱼腐。”
“这鱼腐谁做的?”
“我”。
老裁缝扭过头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穿着补丁大短裤,面宽额大,脚上穿着一双草鞋,问:“你做的?”
“谁还能做得出这样的鱼腐!”李石震仰高了他的头。
彭裁缝看到李石震的一双大粗手,手臂上有一些小泡,是被油烫的。他点点头,问:“你能不能给我也做点?”
李石震摇摇头说:“鱼腐我不随便给人做。”
老裁缝求他:“我有个女儿,她嘴比较刁,专挑好吃的才吃。”
李石震心想:“这丫头真会吃。”他虽则无儿无女,但他疼梅久,好吃的都想留给他。他看了看这位已长白发的老裁缝,说:“这个费事,一时半刻做不了。”就像做衣服一样,不是两三柱香的功夫就能做出来的,老裁缝也就不勉为其难。吃完饭老裁缝去跟黎嘉仁要了做衣服的钱回去,到村口时李石震追上来偷偷塞给他一小包油腻腻的东西叫他走远再看。走到没人的地方,老裁缝小心地打开,一股油香味扑来,是鱼腐!原来,李石震趁着没人注意溜到后厨,从一筛子鱼腐中拿了十来个,这些鱼腐是黎嘉仁留着送客的。
前两天就看到了,加油连载啊!葛
回复 @编辑部: 谢谢葛老师😊
写得挺好!可以多注意一下过段分行。(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