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一部《揭发者》-9

  5、

  这天,徐闻音回到寢室,见室内无人,心里不由地一阵高兴,于是她拿来床上放着的粉色系拼花布的手工垫子,跪在地上开始读《圣经》。这种跪着读《圣经》的方法她小时候就见过,长大后,特别是离开文德里以后,就对此很不以为然,觉得太夸张太形式化了。但当她最近也学着这样做时,无论她的目的如何,效果实在是令她暗暗吃惊。

  她发现身体上的跪姿让自己的心里多了一份敬畏与领受,当她再读《圣经》上这些从小读到大的故事时,故事不再是故事,教导也不再是教导,而成了一句句天上爸爸语重心长的叮咛。有时,他的话甚至是幽默的,是妙趣横生的,每一句都是一个新的天地,都有着简单、直接,却寓意深长的智慧。

  但她也知道跪着读经的样子实在是有点夸张,无法让人理解,所以她一般都会避出去。其实寢室里通常也只有李依萍一个人,另外两个人大多数时间都不在,一个是常常住在家里的千金大小姐,另一个是花蝴蝶般的女校交际花。

  闻音总是在清晨或傍晚去校外的小树林里跪着读经,有时也会去稍远一点的中山公园,跑几步或是快走几步,又是锻炼,又是走祷。但户外毕竟渐冷了,秋天又多风,加上近来中山公园是绝对不敢再去的……

  那天,闻音跪着,时而读经,时而沉思默祷,时而微笑,甚至笑出声来,完全忘了时间。天渐渐黑下来,晚餐的时间早已经过了,她沉浸在读经中。其实,还有一个人沉浸在读她中,她们都忘记了时间。

  那天李依萍并没有出去,她身上来了“大姨妈”,有点低烧,就静静地躺在上舖。乳白色的蚊帐垂着,女校里的大家闺秀不用那种薄如蝉翼的透明蚊帐,而是用一种棉麻的蚊帐。把脸贴近了,从里面能看见外面,从外面却看不见里面。

  闻音的祷告声吵醒了她,她透过蚊帐的细孔看下去,被她那种很私人化的举动惊住了,倒好像这不是她们共有的寢室,而像是自己在偷窥别人的密室。她一时间又不好就这么出现,只想着等一等,她或者走了,或者结束了,再说,她也总得去吃饭的。

  没想到她这么看着看着,却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宗教在她心里,在她的家里,始终就是一个时髦的事,一个上流社会必备的教养。祷告、读经,和弹钢琴、得体穿衣说话一样,是上海滩洋派的大家闺秀必需的每日功课。不过,祷告通常也就是谢饭,读经也就是礼拜六一家坐在钢琴边,唱完圣诗后听爸爸读的。从爸爸的脸上她看得出,这一刻是他最满意的,甚至也是小公馆和这个没有名份的家存在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但今天,看着徐闻音读经祷告,她突然羡慕起来,因为好像真的有一位可触可摸的神在徐闻音面前,甚至是可以和她对话的。虽然李依萍自己看不见也听不见,但她真切地感觉到这屋里此刻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那第三个,就是她一直信着,却一直没有感觉到,也没有期待感觉到的神。这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震惊了,那两三个小时中,她想起了许多听过的道理,这些道理突然就从墙上书上走了出来,从格言和修养的壳里裂出来,活泼泼地立在她面前,挑衅地看着她。它们不再是神秘的,但这种真实竟然比神秘更让她既兴奋又害怕。

  她终于忍不住地出了蚊帐,下了床。

  那天,她俩都没想起来要吃饭,她俩挤在徐闻音的床上谈主耶稣,谈神的事。晚上熄灯后,她们仍停不下来,直到舍监来巡夜,在外面警告地咳了一声,她们噤了声,却忍不住地对看着微笑。待到巡夜的走远后,她们又兴致勃勃地聊个不停……

  之后的一周几乎天天如此,她们同进同出,一起跪着读经,一起黑灯瞎火地聊耶稣。那一周里,她们甚至很乐意挤在一张小床上,两张兴奋发光的少女面孔,那么近地互相点燃着,然后烧成一片。

  那些天徐闻音几乎完全忘了廖英君,也忘了那金黄中的尴尬。她的心思全在李依萍身上。李依萍成了徐闻音第一个带到文德里的新人,她第一次答应主日要去的时候,闻音兴奋得一夜没睡好,早上起来又怕她不来了,后悔自己昨晚不该回家,应该今早一起从学校来那就万无一失了。她早早地就去等在哈同路口,脸红扑扑地像是在等恋人,以至祖母以为她是在等廖英君。

  一个月后,李依萍也在文德里受浸了。那天,她第一次见到廖英君。

  廖英君是受闻音之邀来文德里观浸礼的,这让他和闻音都想起了不久前闻音的受洗仪式。徐闻音认为一切的过错都错在他是在公会中的,是个马马虎虎的信徒,因此她越来越积极地要说服他转到文德里来聚会。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说不用太急。

  主就快来了,死就要死透,就是要向神绝对,这不对吗?倒应该和世界和罪缠缠绵绵、难分难舍?

  徐闻音义正辞严的两句反问,廖英君就无语了。想着自己潜意识里对爱情的渴望,对她的期待确实是和“世俗”缠缠绵绵的,是有着这个世界的审美的……

  她又开始和他约会了,但不是两个人,而是还有李依萍,她提议他们三人成立个查经祷告小组。一来是出于文德里人对那个人的普遍崇拜与景仰,一来也是为了想尽快吸引廖英君转到聚会处来。于是,小组聚会中查《圣经》的时间,远没有她俩向他分享那个人的讲道和文章的时间多。其实,那个人并不常来文德里讲道,他是极为神秘的,聚会处的人,也许除了少数的几个,基本上都不清楚他在哪。大家也不敢打听他的行程,总要等到哪个城市的聚会处传来复兴的消息,才知道他去过那里了。

  虽然廖英君在理性上也完全承认那个人对经文的讲解,特别是对人罪性的剖析讲得很深刻。甚至,他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即便他听不进去,偶尔听到的那个人的话还是点点滴滴深刻地影响了他。但他仍是无法生出同样的崇拜来。

  他还是决定不去文德里聚会,虽然他的恋人和他唯一的姐姐都希望他去文德里聚会,好像只有去了文德里,才是进了末世的方舟。他对她们这种愚昧的感性的女人想法不以为然,认为这完全不符合神学思想。

  但他不肯去文德里聚会的真正原因却是要与那个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他的吸引力太大了,甚至是致命的,是可以达到洗脑程度的。不是吗?姐姐廖文君和文德里的人们,甚至还有全中国听他讲道、看他书的人,还有刚刚去文德里没几天的,聪明而有文化的新青年徐闻音……这些人的状态都让他本能地想保持在这巨大的旋涡外面,保持一份旁观者的冷静。

  6、

  一九四八年的春天,内战已经到了第二年。上海这个大后方,言论上是动荡的,生活上却是平静的。百乐舞厅的霓虹灯仍旧以热情的妖媚,掩饰着无聊和疲倦;细细的高跟鞋,高开叉的绸缎旗袍,仍旧妙曼地飘移着,仿佛踩在云上、飘在梦里。男人们抽着雪茄,谈着作为背景的战事,炫耀着敛财的聪明、投机的魄力;咣当咣当的有轨电车仍穿行在商行和小贩间。

  哈同路文德里却仿佛是一个不属于这世界的地方,这里正如火如荼地展开着“更新奉献”的活动。到五月,李弟兄在全国同工聚会中的一篇讲道,让这个活动改名为更直接的三个字“交出来”。教会号召会众全然交出自己的生命和家庭,交出自己的事业和金钱。

  在上海滩这样一个讲究实际、精于交易的地方,文德里发生的一切是让人无法理解的,事实上,在之后有关旧上海的描述中,甚至没有一笔提到过这些人这些事。然而,他们都是真实地存在过。

  那段时间里,有些人离开了“疯狂”的文德里,但却有更多人,更多青年涌进了文德里。文德里住着的负责弟兄和同工的五幢房子,都开放成了聚会场所,每个客厅里都坐满了人,甚至楼梯上,门外的弄堂里也坐得拥挤不堪,长板凳一直排到弄堂里的大垃圾箱边上。

  因为文德里的上海聚会处中知识分子和富商多,信徒们奉献了大量的现钞、银元、金条,还有存单,钻石戒指等,仅为盖新的大会所就奉献了约值一百多根“大条”,每根大条约合十两黄金。那些天,弟兄姊妹也都把家里的东西往教会搬,有脚踏车、缝纫机、电唱机、皮大衣、手表等等,弹子台都搬来了。为此,教会成立了管理财物和处理财物的小组。也有经济不富裕的老弟兄老姊妹,把养生的钱和家中的日用品也拿来了,负责弟兄们就要他们拿回去,有的人却反而不高兴了,觉得这是阻碍了他们蒙上帝的祝福。

  李弟兄自己在一次全国长老同工的聚会中,交出了他所经办的生化药厂由教会管理,他甚至征得全家同意,将父母在福州的盖的房产也交了出来。

  之前,徐闻音也曾听说过关于生化药厂的各种风言风语,她自己虽然完全不了解前前后后的情况,但对于一个天天讲全人奉献,讲向世界死的,圣人般的李弟兄,却开着生化厂,一边进道一边忙生意,她和不少人一样总觉得心里别扭。当听到有人夸李弟兄合上帐本就能下楼来讲道,并且充满恩膏和能力,她是一耳也不愿听进去,恨不得把听到的话都从耳朵里,从心里挖出来,挖个干净。每当她怀着崇敬的心听他讲道时,她丝毫不愿想起那个“生话”厂。

  后来,徐闻音和许多没有资格参加那次聚会的弟兄姊妹们,都听说了在那个聚会中发生的事。从来不为自己辩解,不作说明的李弟兄在那次会上轻声慢语,一句一句地说:

  我开生化厂是出于不得已,我好像一个寡妇带着孩子改嫁,因为同工的孩子都长大了,要学费上学。……有些同工们因缺乏营养,病的病了,去世的去世了,我心中非常的难过。还有,每次买会所都是老寡妇老姊妹们拿出钱来,而教会原本是有责任照顾她们的。于是,我对主说,下次买会所,我拿出钱来……

  他的话音未落,下面的长老同工们已经哭成了一片。关于他去开生化厂,有着各种传言和定罪,几年前上海聚会处的几位带领同工开会决定停止他在教会中的讲道,他一人孤单地回老家去养病,他都一言未做解释。虽然,如耶稣般在剪羊毛人手下默然无声是他一贯的原则,也是他的神学领受,但因为他的不解释,同工中间的隔阂一直还是有形无形地存在着。而他只是沉默,没有想到,他选择今天说了这几句话。

  他是平平静静说的,坐在下面的人却无法平平静静地听。

  那时文德里教会不再局限于在上海上流社会和中产阶级中传福音,他们正积极地推动在工厂穷工人中传福音,江北的教会和全国其它各地的教会更是有许多贫穷的人。地方教会不是公会,没有西方总会的支持,没有人给传道人和同工们发工资,那些完全放下生计,为传福音奔走的人生活上遇到了各种各样的困难,有的甚至到了极度的窘困。特别是上海以外各地的聚会处的传道同工们,甚至基本生活都无以为继。

  与此同时,上海教会中却不乏大金融家、大买办、大资本家,他们不是完全没有想到过这些人的需要,只是以“神会看顾他的仆人”为一片“属灵”的叶子,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挡住了自己良心的眼睛。现在听到了那个人这几句平平常常的话,真如同遭了雷击,那片叶子就碎了。

  “我的弟兄们,若有人说自己有信心,却没有行为,有什么益处呢?这信心能救他吗? 若是弟兄或是姐妹,赤身露体,又缺了日用的饮食;你们中间有人对他们说:平平安安的去吧!愿你们穿得暖,吃得饱。却不给他们身体所需用的,这有什么益处呢?”

  那天,李弟兄并没有讲这段经文,这段熟悉的却又是陌生的经文却突然从碎了的叶子后面射出来,深深地扎在了人的心里,特别是那些有能力帮助,却袖着手旁观的人。

  那段时间悔改认罪的人很多,文德里像是被圣灵的水和火洗了一遍。虽然教会要求只变卖生活有余的,交给教会统一用于对贫困信徒的帮补、建会堂和福音移民。但还是有不少信徒变卖了所有,把自己也交给教会,要求离开上海,参加福音移民。

  其实,福音移民早在一九四零年就有了,但都是在上海以外的乡村。比较大的两次,一次是四零年,浙江萧山的弟兄姊妹为了逃避坍江之灾,而集体移民到江西去。另一次是四二年,山东烟台的许多失业的信徒,在教会的组织下移民到西北,他们都是到新的地方落脚后,一边务农一边传福音。但这还都是被动因素较大的移民,这次在上海,随着“交出来”运动,奉献出自己的事业和全部家产的信徒,开始主动地为了传福音而要离开上海,移居贫穷的内地。

评论
  • 我买了此书,也打赏了,怎么接下来不停的要打赏,这怎么让人看书呀


  • 学习了


  • 施老师的叙述自然流畅,如若有空,能否指点《天赋者》中的不足之处?我相信一定受益匪浅。谢谢


  • 好棒,文字看得出感情


  • “修行”可能是某种灵修方法,可能是某种神学系统,可能是某种教会传统,某类更新运动,某些属灵人的教导......


  • 信仰是要我们承认人人都需要一位救主,但我们内心存着都是宗教性的思想认为找到了一位教主,我可以不断“修行”成为更好的,神要用整个人类历史包括教会历史打破这种幻想,我们才可能天天俯伏下来,每件事停步下来说:“主啊!”


  • 什么东西,胡编乱造。想出名想疯了!


  • 倪弟兄的书我全部读过,感谢主!


  • 你敢肯定你书中涉及全是真实?他们为主所摆上的,你认为自己有资格评论吗?你写书的动机是什么?愿神判断你的内心


  • 施玮,与那些小报记者有什么区别?无非是打着主的旗号为自己扬名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