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一部《揭发者》-8

  3、

  美国圣公会在上海创办的圣玛利亚女中渊源可追溯到一八五一年,原先是在虹口监师路和百老汇路口的圣公会救主堂后面,称为文纪女塾,是一所带有慈善性质的小学。到了一九二三年,就迁到了白利南路(长宁路),新校舍占地面积六万四千平方米,由于学费昂贵,已经不再是慈善性质的学校,而成了是一所贵族教会女校。

  与卫理公会创办的中西女中齐名的圣玛利亚女中,特色在英文、家政和音乐舞蹈上。功课很紧,七十分才算及格。培养出来的女学生具有上流社会淑女的风范,谙熟社交礼仪,通晓英文,有文学艺术素养。民国著名的女作家张爱玲就是这个女中毕业的。

  即便在学校里,这些女中学生也大多衣着讲究,打扮入时,而基督教信仰也不过是这些时尚新派淑女的装扮罢了。徐闻音在她们中间原本就算是朴素的,受洗后的她又格外地朴素、沉静起来,留起两条素净的辫子,不苟言笑地整日低着头进进出出。她不再积极参加学校里的团契,也不再去女青年会,甚至也很少和女同学们说说笑笑。她觉得她们讲的东西全是世俗,全是世界,充满了私欲和轻浮的罪。

  每个周末,她都赶回二姑母家,和祖母她们一起去文德里,参加周六晚的交通聚会和主日上午的造就聚会。即便主日傍晚回到了学校,当晚她也要赶到聚会处在圣玛利亚女中附近的一个聚会点,去参加擘饼聚会。一方面她觉得只有这样才称得上虔诚,另一方面她也确实觉得与学校里这些世俗的“基督徒”女学生们无话可谈。

  教会学校的女学生虽然大都会参加礼拜,却不曾受洗,甚至把礼拜堂当成了淑女衣着举止的展示厅。闻音觉得和她们哪怕是聊上一两句,都让她有从天上被拉到地上来的污浊感,都会让她感到烦躁不安。

  圣玛利亚女中非常注重英文,徐闻音的英语口语说得不算好,但她特别喜欢看英文小说,《飘》《简爱》《双城记》等等,甚至是法国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小说中的世界和人物,承载了她青春的梦想和激情。受浸后,她却觉得再也不该碰小说了,这些小说岂不是每每引发自己为世界上的事物着迷,甚至寢食难安?小说岂不是以虚幻的故事,勾起并激化了自己里面的七情六欲?甚至电影、话剧等等,她和文德里一些差不多年龄的年轻信徒们,都全部不再看、不再想了。

  在这个“戒文学瘾”的过程中,她真实地感受到了死的痛,她难舍,她流泪,但她相信这种死的感觉正是重生的必须,是敬虔的必须。在这个过程中,大小姐徐闻音尝到了悲壮,让她略感疑惑的是这种感觉竟然和办爱国咖啡室的时候相似,但她是断断不肯让这属灵的事与那属世的事相提并论的,她只是很满意地发现自己是个乐于牺牲的人。

  但当她终于“戒”掉了,高兴地去向祖母和廖英君说时,他俩的反应却是极平淡地、不置可否地听着。甚至从她和他的眉眼里,她看出了他们的质疑。廖英君是公会的人,徐闻音还可以理解,但祖母这个文德里资深的基督徒怎么会不明白“死”的重要呢?怎么会如此反应?

  闻音心里难过极了,直到有一天六姑母过生日,饭后几个表兄妹们商量着一起去看新上演就轰动上海滩的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六姑母也笑着说:听说电影不错,白杨、上官云珠都演得好极了,你们几个去看吧,我请客。

  闻音当时心里很惊异,见几个姑母竟然都没有开口制止,心里竟然生出大大的义怒来,她当即严肃地沉了脸说:

  我是不去的,好的坏的,电影总是不会让我更爱主的,倒是让我为一些虚假的人和事动了私情私欲,甚至越好的电影倒是毁坏力越大。

  她见大家都愣住了,也觉得自己有点太直接了,竟让六姑母下不来台。六姑母一直都是最宠她的,虽然她现在觉得那个“宠”也是不属灵的,但情面还是要讲的。于是她停了停,抹去脸上的秋霜,努力放出暖和些的笑来说:

  不过,这也就是对我自己的,不是说大家都不要去看电影,主要是我这人从小就爱看小说、电影,心里杂念多得很,情绪意念都特别容易受诱惑。总归是要比别人更小心点的……

  二姑母和三姑母听了马上一连声地夸她,特别是家里最属灵,平日也最不夸人的二姑母,一把抱她在怀里,感叹地祷告说:啊呀,上帝啊!侬真是听祷告啊,小囡囡现在格样好了。囡囡啊,侬妈妈晓得了真要心里开心了。

  那天几个表兄妹们自然也没能去看电影。而徐闻音被这么一番肯定,心里熨贴了许多,想想祖母,她真是老了。

  4、

  徐闻音和廖英君的恋爱还在谈着,但其实她并没有什么时间可以给他。他看着她的巨变,按理性和灵性来说是高兴的,但,在一个青年的直觉里,他却感到怪怪的。

  约她去看话剧看电影自然是不可能的,那天,他俩难得约在圣约翰大学旁边的中山公园赏秋。中山公园原来称作兆丰花园,几年前汪精卫政权时改名为中山公园,抗战胜利了却没人想着要改回来,也许是没来得及,也许是中山这个国父的名字,总之它就一直叫中山公园了。

  公园的大门在白利南路和愚园路的路口,闻音走来也不远,过去他俩常约在这里见面,近期却不曾来过。现在是秋天,公园里最有名的牡丹园是没什么看头的,没了硕大繁华的花朵,叶子也稀落了,一片片宽大的叶儿,黄不黄绿不绿地塌下来,没了昔日的气焰。即便是泼辣些、贱生些的月季们,开倒是开着,也谈不上灿烂。

  他俩一径地走下去,闻音一直兴高采烈地说着教会和团契的事,廖英君今天却总想聊聊他俩自己的事,或者聊聊这些景致……虽说秋景是萧索的,不过却是多情的。可他几次侧头看闻音,她脸上映着的,却好像全是秋高气爽的天,半点看不到地上的景致,更没有他眼中的残叶和努力开着的月季……

  在她面前,还在上大学的廖英君竟然觉得自己暮气了。

  等到他们走到那棵最有名的梧桐树前时,那漫天漫地的金黄才把两个人的心思和目光震到了一处。这棵有着八十高龄的大悬铃木,据说是从意大利运来的,一八六六年由过去的园主,兆丰洋行的大班,地产商霍格种下。上海法租界最多的就是梧桐树,因为在法租界故而就被称为法国梧桐了,其实这树的学名叫“英桐”。上海的梧桐树虽然多,中山公园这一棵却是最大最高的,树冠大得满天满地地不讲道理了。

  深秋的这一刻,金黄的落叶好像是地上铺不下了,拥挤得空中、树上,甚至天上也全都是。人刚走近些,就感觉要被这金灿灿的喜悦卷进去,若一头钻了进去,倒发现里面是空的,并没有窒息感。金色的叶子像是一团团喜悦的气流,进出于你的呼吸、你的思想、和你的语言。

  廖英君突然间有了些迷茫的沮丧,从什么时候开始,年轻轻的自己就没了这种满天满地、热烈无畏的喜悦了?面前这棵树真就像是徐闻音的“新生”,自己却走不进去,热烈到“不正常”的信仰究竟该质疑,还是该羡慕呢?自己是在质疑还是在羡慕?

  廖英君不由地想到了姐姐文君,几年前,在自己比闻音还年少的时候,就旁观了姐姐的这种热烈。仅仅只是几年,姐姐还是圣女的模样,自己却感受着,也跟随着她里面的火焰一同熄了。他姐弟俩从没有谈过这事,他知道她是不会承认这种熄灭的。

  这天不是节假日,加上世道不太平,金黄巨大的树冠下没有人,无人来赏秋,或有经过的也只是像在火车上看风景般无意停下,更无意进入。廖英君和徐闻音靠着树干坐下,极为粗大光滑的树干几乎像是大理石了,又好在没有石头的冰冷。少女闻音有一瞬间是忘了做圣女的,她快乐地把金灿灿的叶子向空中扬起,他就又看见了过去那个演话剧的小女孩。

  那天,廖英君忍不住被自己的嘴唇拽着扑向了闻音。虽然仅仅是数秒钟后,他的理性又把自己的身体和嘴唇拉了回来,但闻音却已经被他吓得呆住了。她愣愣地看着他,其实,他也愣愣地看着她,两个人眼里的惊惶和恐惧是相同的。于是他们迅速地分开,各自回了学校的宿舍。

  廖英君在自己床上呆坐到天黑透了,才忐忑地想起来,自己甚至没有来得及,或说是根本没想起来说声对不起……

  徐闻音对廖英君感到很失望,但更大的失望却是对着自己的!那片金色气流中的吻,那个扑向她的青年,在她心里化成了扑向她的魔鬼,是污浊的世界。但她却感受到了自己内心很自然的迎合,她不得不承认《圣经》上记载说魔鬼是最美的天使看来是对的。她禁食了五天,来让自己抵御金色气流中的冲击和迷惑,也来为那个被撒旦利用控制的青年祷告。三天后,闻音靠着虚弱终于摆脱了那一遍遍扑过来的吻。

  这些天对于廖英君来说也是前所未有的,他对自己的失望程度甚至比徐闻音更甚。大学生活当然让他比她要成熟多了,但徐闻音的脸频繁出现在白日和夜间,而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充满安宁的欣赏与爱,而是烦躁地想触摸到她。并且他心里似乎伸出只撒旦的手来,拉着他的目光从她脸上住下移。他在这种挣扎中忍不住想到这些年姐姐偶尔被他捕捉到的空洞却又复杂的表情,还有她眼睛里隐隐燃烧的绝望……

  廖英君那些日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花时间读经祷告。一天清晨,他在小树林的水边祷告时,他哭了。他跑到水边,一遍遍地用人工修的“溪水”洗自己的脸,泪没有止住,脸也没法洗干净。他突然想到那个人,突然发现其实自己是恨他的,是不原谅他的,是审判他的……但这一刻他无语了,他的无语并不是因为理性了,反而是因为体验了。

  徐闻音与廖英君彼此不约而同地避开了一段时间,一方面是因为梧桐树下的那一刻,另一方面是徐闻音最近的注意力都在同寢室的李依萍身上。

  李依萍也是出生于基督教家庭,她是个真正的美人,但与一般美人不同的是她并不知道自己是个美人,这反倒让她的美自然且无侵害性。李依萍是上海摊一个大买办的女儿,她的母亲是这人的第四房姨太太,西化了的上海新派人物已经不兴有姨太太了,所以她母亲——这个姨太太是没有正式名份的,她们母女单独住了小公馆。

  大买办带着这个比自己小了近二十岁的女人出入各种场合时,介绍她是他的“女朋友”,这是一个摩登的称呼。李依萍原本作为他的老来得子,该十分得宠,但可惜是个女孩儿,摩登的买办内心却仍是中国的,心里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个女儿继续盼子,最后真的被他盼着了,儿子就成了他的命。不过,将来害他这条命的也就是这个命根子,当然这是后话,暂不去说它。

评论
  • 我买了此书,也打赏了,怎么接下来不停的要打赏,这怎么让人看书呀


  • 学习了


  • 施老师的叙述自然流畅,如若有空,能否指点《天赋者》中的不足之处?我相信一定受益匪浅。谢谢


  • 好棒,文字看得出感情


  • “修行”可能是某种灵修方法,可能是某种神学系统,可能是某种教会传统,某类更新运动,某些属灵人的教导......


  • 信仰是要我们承认人人都需要一位救主,但我们内心存着都是宗教性的思想认为找到了一位教主,我可以不断“修行”成为更好的,神要用整个人类历史包括教会历史打破这种幻想,我们才可能天天俯伏下来,每件事停步下来说:“主啊!”


  • 什么东西,胡编乱造。想出名想疯了!


  • 倪弟兄的书我全部读过,感谢主!


  • 你敢肯定你书中涉及全是真实?他们为主所摆上的,你认为自己有资格评论吗?你写书的动机是什么?愿神判断你的内心


  • 施玮,与那些小报记者有什么区别?无非是打着主的旗号为自己扬名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