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女
1、
那年夏天上海特别热,身上总是粘乎乎地,就算是抺在身上的花露水也有了可疑的味道和脏兮兮的感觉。
那几天,徐闻音陆续三次做了同一个梦,梦里她在一条清沏的溪河里洗沐游水,两岸绿草如茵,翠竹青山,没有一个人。她从水里站起来时,身上盔甲般的泥块纷纷脱离,从水中起来的自己赤裸而纯美,天上有一道光射下来,似乎又给她冲了道阳光浴……
起初对这个美丽的梦,她并不在意,一是想着天热所至,二是依稀自己过去也做过类似的梦。第三次从这个梦中醒来的时候,是在二姑母家,一个主日的下午。她随她们从文德里回来后,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几位姑母还有教会里的其他几个姊妹,正在一边祷告一边唱下周受浸仪式中要唱的诗歌,也许是怕吵醒了闻音,她们在楼下唱,琴声和歌声都不大。刚从梦中醒来的闻音,起初恍惚以为歌声也是在梦里的,但歌声却在她耳边心里越来越大,让她真正地醒过来。
……
已经死了,已经葬了,
从今以后我完全了了。
已经死了,已经葬了,
从今以后我完全了了。
……
闻音虽然是醒了,身子却不想动,或者是忘了动。她的身子仍是绵软地斜躺在窗边的竹质美人榻上,心却独自清醒并敏锐,像是突然张开了许多只眼睛、许多只耳朵。深棕色的百页窗,一片片垂着,却没闭紧,楼下弄堂里卖豆腐的竹梆声,唤小囡回家,邀闺蜜逛马路,麻将搭子约局,先生们交换着“新闻”,太太们嘀咕着家里的男人和公婆……所有这一切该听见和不该听见的声音,都那么“真实”地穿过歌声飘上来,又沉下去。
已经死了!我死了吗?已经葬了!我葬了吗?
闻音努力不去注意湖面上浮起又沉下的死鱼、枯叶,回过头来,把心中张开的眼睛和耳朵都对准了自己。想想自己这两年的各种“宗教”和“爱国”的积极、神圣活动,想着外人的回应,也更想着自己里面的自爱、自傲与自怜……我死了吗?如何死得了?我葬了吗?又如何葬得了?
那茶色玻璃镜片后审视的目光,和湖面上死鱼的眼睛叠在一起,盯住了她……但又盯不牢了,虚浮浮地飘上去,起初还在头顶上,然后就边缘模糊起来,再就要散不散地失了力量。
闻音却流下了泪,她的泪越流越多,她第一次不是为别人和外界的回应而委屈掉泪,她第一次为自己心里对这些回应如此敏感、在乎,为自己心思意念中的世俗和罪性如此活跃而落泪……
我为什么没有去受浸?
这个自问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她的悲伤。
作为从小就在教会长大的小女孩闻音,作为忙于团契、基督教青年会活动的少女闻音,谁也没有认真地和她谈谈受洗的事。
只有受洗,归入基督的死和埋葬,一个人才有可能重新活过,心思意念中的罪才能全部清清楚楚地埋葬掉……
那一刻她以为受洗就是一切。她像是个突然发现生命大奥秘的人,一跃而起,冲下楼,冲入姑母她们中间。
我要受浸!
那天晚上,闻音没有回父亲的家,八十多岁高龄的祖母像闻音小时候一样,搂着她在平台上纳凉看月亮。
她问,祖母,你为什么一直没有要我受浸呢?
你过去不是一直吵着要离开文德里吗?而且也真的走了呀。
那之前呢?
之前你还小,再说我问过你,你没要啊。
祖母微垂着头,背着光,白头发就被融成了一团亮,亮中的脸却是淡淡的白,非常柔和平静,岁月仿佛与她无关。闻音想这就是一个与世界无关的人吧?
是吗?闻音低声自语,又像是叹息。她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了。
也许吧。祖母,那你可以强迫我的,我小时候不是很听你的话吗?
这是大事,是你跟天父爸爸的事,祖母是不好替你决定的。祖母笑了,她笑的时候,本色棉麻的旧衣裤也微扬起松松的衣纹皱折笑着。
闻音在她的笑容中,心松下来,就有了女孩儿惯有的娇憨,嗔怪道:侬看啊,差点来不及。转了一大圈……
怎么会?他不误事的。囡啊,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等他自己情愿。你不是读过《雅歌》吗?上帝是要等人自己情愿的,爱是不好强迫的,一点点强迫都不美了……
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等他自己情愿……
那晚,闻音在月光下听老祖母讲旧约里的《雅歌》,在她断续平缓的语调中,她感受到祖母是个彻底被爱着的女人,虽然她的丈夫早逝,虽然她的儿子并不能懂她的心,虽然……
老祖母那晚说了许多话,但好像并不是对闻音说的,而是自言自语,或是对她心里的耶稣说的。正在初尝朦胧爱情的徐闻音,只能旁观着,羡慕着这个不需要男人,也能沉浸于信仰如沉浸于热恋的老妇人。
这一幕一直深刻在闻音心中,是她心底最深的羡慕,也成为她生命中几个特定时期的愤怒之源。因为她一生都无法抵达那种爱的满足,在人,在神,都无法抵达。
2、
文德里那次的受浸礼是在初秋,一百多个人一起受浸。江南秋老虎的热少了许多粘湿,好像是湿嗒嗒的柴终于干了,勃勃燃旺着,文德里那次的受浸礼也充满了秋老虎般的火力。会堂坐满了人,大家一起来观看这一百多个人一起埋葬一起新生。
火焰乎乎地在人心里灵里烧旺着,却不喧闹,亮得耀眼的目光在一片严肃的面孔上,海鸥般飞翔鸣叫。人们只能借用尽全力地唱短歌,来舒解里面压不住的兴奋。
已经死了,已经葬了,
从今以后我完全了了。
已经死了,已经葬了,
从今以后我完全了了。
……
廖英君这天也来到文德里,他姐姐廖文君也来参加这次浸礼,同来的还有她形影不离的闺蜜赵心洁。她已经听弟弟说了闻音,心里很喜欢这个透明得让人一览无余的女孩子。
廖文君和赵心洁是跟着她们的属灵母亲李姐来的。李姐在教会里很受尊重,连那个人也称她为姐。她负责教会的福音书房,几乎所有的文字,包括李弟兄的许多讲章和重要文章书籍大多经过她的编辑整理,也可以说这个被称为教会女状元的李姐,其实也是聚会处的文胆。她的故事一本书都写不完,不仅是她个人大起大伏让人唏嘘的命运,还有她和李弟兄之间的分分合合的张力,这一切暂时不表,留待之后慢慢从头道来吧。
廖文君和赵心洁在金陵女子神学院时就是李如是的学生,之后也一直跟着她。作为博学且严谨的李如是的得意弟子,廖文君的学识和人品自然也是女中之凤,然而她却始终如同一条淡灰的影子,藏身在李姐的光芒中。
这些年,赵心洁不常来上海,廖文君也搬离了文德里。今天她穿了一身略宽松的淡蓝灰的旗袍,下面是灰白的长统棉袜,旗袍的袖子长到了手背,下摆的开叉很低,领子严密地高耸着,显得她的脖子纤长。她虽然已到中年,却显得很年轻,梳了发髻,浓厚的头发让发髻丰满到有点沉重,她大多数时间低垂着头,沉重的发髻就压在纤长柔美的脖子上,让看着她的人也不由地感受到那份重量。
认识她们的人当然很多,却有意无意地避开着,避不开的会和她们打招呼。也有的人迟疑着,仍主动走过来和她们打招呼,但没有人坐下来与她们多聊。人们避开的主要是赵心洁,但心洁却坦坦然然地微笑着,甚至眼睛里依然是年轻、活泼的光芒。而陪着她的廖文君,坐在那里却呈现出一种待审的柔弱,美得让人心动,让人自责。
李姐起初是不愿意她们这么远远坐着的,她要她们一步不离地跟着她。但她所到之处都是热烈的中心,虽然这热烈为了迎合她的低调而有了沉静的表象,但仍像是旋风的中心。赵心洁虽然不明白廖文君为何要远远躲开“热烈”与“中心”,但这也是她一惯的作风,此刻却正合了她赵心洁的意。她知道自己的明亮中有着硬撑的虚火,远远待在角落自然就撑得轻松些。
李如是见她们俩人不愿走过来,也就不忍心大声把她们叫过来,只能远远地接受了廖文君目光中的请求,她想廖文君这样是为赵心洁,但她却不忍心去看心洁。虽然她只比她们大了十多岁,她看她们的目光却是完全慈母式的,甚至是祖母式的。只是让人不解的是那怜惜中的无奈与自责,那隐忍的泪与严肃坚强的李如是,和正在讲的《得胜的生活》完全不吻合的,不过,也没几个人能察觉到这隐藏得极深的泪。
虽然没有一个正式的说明,但廖英君和徐闻音已经开始恋爱了。
按照教会的教导,男女恋爱是要和父母或教会的负责弟兄说明的,让属灵长辈为自己祷告。但他俩分属公会和地方教会,这事就有点不便。公会是西方传教士来建立的,在神学和管理上都比较有历史的传承性,比较开放也比较社会化,它自然有它的优越感。地方教会是完全本土的,其优越感却更甚,认为其它宗派的基督徒都不属灵,向罪、向世界、向自己“死”得不完全,“死”得不透。甚至有的地方教会的信徒认为,其他教会的信徒是否得救都成问题。
闻音试着和最柔和的祖母说起过英君,祖母却也不解地问:他是廖文君的弟弟啊?好好的小孩怎么去了公会呢?
闻音也是去过公会的,当她回到文德里后,她也深深感到这里的教导更纯粹、更绝对,是真正地爱主,真正地恨恶罪,真正地要想让自己的“老生命”死透顶。渐渐地,闻音也觉得廖英君只有来文德里,他们的未来才有前途。
但每次谈到这事,廖英君却总是沉默,闻音隐约地感到廖英君不肯来文德里与他姐姐廖文君有关。她也向祖母、姑母打听过廖文君,从她们的回答中她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但她就是本能地感到廖英君的姐姐身上藏着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英君是知道的,却绝对不会对自己说。
这次难得廖文君能来上海,徐闻音的心思和目光就一直没离开她。
……
不知为什么,徐闻音对往事中的许多细节都记忆犹新,但却无法清楚记得自己从水里受浸后起来的心情了,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梦境中的那一幕好像覆盖了现实中的受浸。
她只记得当时廖英君问她的话:怎么样?有什么感觉?
她答道:我觉得自己有得胜的感觉!
这个感觉应该是真实的,但几年后,乃至一生中,她都不断地怀疑自己这个感觉真的是自己的吗?因为那些日子,李弟兄,就是那个人,正在讲“得胜的生活”。当后来徐闻音彻底否认了那个人后,她觉得必须肃清,至少也要分清,哪些是从圣灵而来的感动,哪些是从那个人而来的感动。
但她分不清。
我买了此书,也打赏了,怎么接下来不停的要打赏,这怎么让人看书呀
学习了
施老师的叙述自然流畅,如若有空,能否指点《天赋者》中的不足之处?我相信一定受益匪浅。谢谢
好棒,文字看得出感情
“修行”可能是某种灵修方法,可能是某种神学系统,可能是某种教会传统,某类更新运动,某些属灵人的教导......
信仰是要我们承认人人都需要一位救主,但我们内心存着都是宗教性的思想认为找到了一位教主,我可以不断“修行”成为更好的,神要用整个人类历史包括教会历史打破这种幻想,我们才可能天天俯伏下来,每件事停步下来说:“主啊!”
什么东西,胡编乱造。想出名想疯了!
倪弟兄的书我全部读过,感谢主!
你敢肯定你书中涉及全是真实?他们为主所摆上的,你认为自己有资格评论吗?你写书的动机是什么?愿神判断你的内心
施玮,与那些小报记者有什么区别?无非是打着主的旗号为自己扬名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