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徐闻音站起来时,廖英君跨前了一步,两人的影子倒映在泛着月光的马路上,很登对,很好看,他们看着这双影儿,诧异地发现自己实际上比心里感觉到的还要年轻得多。那年徐闻音十六岁,廖英君十九岁。
他们并肩向前走去,暗红灯影形成的天罗地网都被英君的一双细长笔直的腿剪碎了。红影血丝般一缕缕细碎地散开,散入黑沉沉的水里。
为什么他这样对我?
听说他是共产党。
共产党?你怎么知道?
他一来就和我谈过,没明着说,暗示的。……他和许多人谈过。
那他为什么没来和我谈,我不反感共产党,他们挺好的,真抗日,不贪污。为什么不找我?
因为你爸吧?我听说他跟别的团员讲要离你远点,说你父亲政治关系太复杂。
我爸有什么政治关系?他根本不懂什么政治!他连报纸都很少看。
你爸认识那么多人,你看今天前几排坐的,许多都是我们这个戏骂的人。还有国民党政要送来花蓝,你……你想,也难怪他生气。
那些都是我爸的病人,共产党、国民党不是都会生病吗?这和政治有什么关系?再说,我们排这个戏不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而反省自己吗?他们看着,还有雅量鼓掌,再说,也没像我们想的那样,会把我们抓起来,送进监狱什么的……这么看,我爸这些关系不也是保护了大家?
唉,我也说不清。听说吴导和几个团员把准备进看守所的小包裹都准备好了,一直放在后台呢。
他们真就那么想进监狱?才刚刚首演,排了那么久,难道只打算演一场?
廖英君借着月光偷偷看了眼身边素衣的闻音,望着她清澈的眸子像是两颗遥远的星星,美丽却彷徨,十九岁的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张开双臂保护点什么。
闻音,我俩都是基督徒。其实,《圣经》上说我们在地上过的都是客旅的人生,连我们这个人,这个肉体也不过是帐篷,何况政治,又何况别人对我们的论断呢?别管这些了,这个党那个派的,还不是打来打去,骂来骂去,我们也弄不清……还是好好信主、传福音、救灵魂吧!救灵魂才是最重要的,其它都会过去的。
那你怎么还来?你不是公会的吗?
我?……廖英君看着空茫茫的街道,志气满满的心里也不由地飘来一丝空茫感,但他挥了挥手,赶走了这缕云影,坚定地说:基督徒理当追求公义!只是……最近许多事让我发现这世上确实没有公义,社会远比我们青年看到的复杂,人性是坏到极处的。
廖英君不由地想到这些日子父亲客厅里的各种客人们,想到他偶尔有意无意中听到的高谈与低语,心不由地沉了又沉。
可我们是活生生的,我们还年轻,躲进小楼成一统?
闻音说着,目光扫到街景,发现他们正走到哈同路口,这个路口她太熟悉了,虽然有几年不来,但她的目光沿着这路口转进去,似乎就看到了文德里的那扇门,看到了那些蒙着黑丝线网帽的花白头发,听到了那节奏优美却过于平稳的赞美诗。那里是温暖的,是安全的,圣洁的……但自己想回去吗?自己的青春刚开始,就算过完了?
我不想回去!她不由地脱口而出。
啊?
没等廖英君问她什么意思,她就急急地用最坚定的语气说。
民族兴亡,匹夫有责。我可以不爱自己,但我是青年,青年怎么能不爱国?
她往哈同路方向上瞥了一眼,这一眼她自己也说不清是鄙夷?是断绝?还是不舍?仿佛为了抛开什么,她在夜风里使劲把两条垂在胸前的麻花辫甩到身后,转身对着廖英君说。不管怎样,我是要爱国的!
我,我又没说不爱国……爱国和爱神并不矛盾啊。我们明天去上海青年会吧,那里都是和我们一样的信主的年轻人,他们为穷学生捐寒衣,帮助那些东北流亡过来,一时又回不去的人。他们还把自己和家中不用的东西拿出来义卖,捐给红十字会。神就是爱,《圣经》教导我们的也是爱,国家也不是一个空概念,也是一个个人组成的,我们用爱人的方法爱国不是很好吗?也,也免得去碰……
他们聊着,开始为明天激动起来。
那晚,他俩很快乐地分开了,徐闻音的快乐是为了对爱国的憧憬,而廖英君的快乐却是为了对爱情的憧憬。
7、
虽然有了两个女人分别为他生下的二儿一女,但徐荣安的心始终在大女儿闻音身上,可是她与他之间总是隔着。她的礼貌、她的乖顺、她的节制、甚至是她在他面前总是低垂的眉目,都轻轻松松地就让他失去了拥抱她的勇气。当然,这里面必然还有母亲、前妻和姐姐妹妹们,但他一丝一毫也不想去想她们。他是个极孝顺的儿子,他是个很不错的哥哥或弟弟,他甚至也做成了一个好父亲,一个成功的男人,但她们,包括他的前妻,对这些是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搁在那里,像是放在阁楼上的一件用不着又不能少的旧家具。
徐荣安知道她们要什么,可他就是不愿去文德里,他觉得正是文德里让他失去了她们。
徐荣安从“俄艺剧场”回来时满面春光,他觉得刚才台上的女儿太美了,太有才了,太给他撑面子了。汽车经过哈同路口时,他第一次没了压抑感,他不再觉得自己是迟早要灰头土脸回去的“浪子”了,至少,女儿闻音和他一起在“外面”。
后座的老婆声音幽幽地说,格次真花了不少钱,侬弄得好像只有一个女儿。
侬懂唦?上海滩最要紧的就是面子!侬拿得出手?女儿帮阿拉撑台面还不好?小家子气!
徐荣安在这个女人面前是可以大声大气的。母亲、姐妹和前妻,她们都不用靠他,她却是只能靠他的。她们都有个文德里,她是什么都没有的。讲起来,她也是有的,她有着上海弄堂里的精明和风情,八面玲珑又实惠好用,但这一切又好像什么都不算,她仍是个没有主心骨的女人,男人就是她的主心骨。于是,不管这女人的市俗、无知有多么让徐荣安面上无光、心里鄙夷,他却离不开她。人常常离得开一个让自己仰视的人,却往往离不开一个可以让自己心里鄙视一下的人。男人娶老婆尤其是如此。
徐荣安在楼下客厅里等了很久,女儿还没有回来。女人知道他在等女儿,心中生出不服气来,却聪明地不想在他兴头上发作,安排两个儿子去睡。犹豫了一阵,还是哄了那个不是她生的小女儿去睡,只是故意哄的声音大些,又毫无必要地拎着她到楼下倒了杯牛奶,从丈夫面前来回走了一下。他却只是低头看报,只当她们透明。
徐闻音回来时父亲听到了院子铁门的声音,又听到闻音和留门的冯妈轻声一两句对话里也是透着欢快,于是便生了更多的期待,准备来好好夸夸女儿,也被她好好地谢谢。不过,闻音进了房门,见到他却是一愣,随即和往常一样低顺了眉眼,说声,爸爸好,还没睡?
他觉得很失望,但仍勉力夸奖今晚的演出,她虽口上谢谢爸爸的破费,但却避着,好像不愿多谈。她的母亲是他始终弄不清的女人,她如今也是个弄不清的,徐荣安望着女儿上楼的背影,突然发现女儿大了,背影越来越像她的母亲。他叹了口气,又呆坐了一会,直到夜色不知不觉中渗进来的多了,染黯了落地灯重重叠叠的白皱纱罩。
8、
徐闻音参加了上海的基督教女青年会,这个起源于英美的国际性组织,十九世纪传入中国,是一个具有基督教性质的社会服务团体。
青年会里的人都非常热情积极,让闻音感到她们实在是热血的,是和文德里完全不同的。第一次去她就被墙上贴的照片和介绍激动了,看到青年会之前在禁种禁卖鸦片,平民教育,和天足运动等事件中轰轰烈烈的场景,她真是觉得自己生不逢时。
不过女青年会的姐姐们却热烈地对她说,现在内战爆发,正是可以积极投入反内战、争民主,报效国家的好时机。青年会也正好可以改变之前因非基运动的反对基督教浪潮而转入内在灵修、远离社会的低沉期,重新大张旗鼓地进行各种活动,跟上时代的节拍。闻音听着,年轻的心跃跃欲试,她喜欢这种热血沸腾的、轰轰烈烈的、让人羡慕的信仰。
很快,热情而多才多艺的她就得到了一批和她同样年轻、同样爱神又爱国的新朋友。她越来越少读《圣经》和祷告,她觉得爱神就是应该表现在爱国和爱人上面。祖母和姑母们都说不过她,是啊,谁能说爱国不对呢?只是祖母静静地问了她一句:
侬忙七忙八,真格都是为了爱国?我看侬是想出风头!
出不出风头,反正我帮了有需要的人。这个时光,你们天天在文德里祷告就有用了?耶稣还说将一杯水给小弟兄喝,就是给他喝了!
祖母和姑母们不说什么了,还给了她不少东西去义卖,后来也帮着做手工和点心,但她们还是去文德里,甚至闻音觉得她们眉眼里离自己也远了不少。十七岁的少女闻音觉得她们真是老了!老人的信仰和年轻人的信仰也是无法相同的吧?
那是战争的年代,八年抗战耗干了上海滩,学生们捐来的东西实在有限,义卖不出多少钱。闻音心里不由地想,这点钱还不如向爸爸要,但向爸爸要,岂不是否定了自己人生的意义?
终于,她想出了一个好点子,她和女青年会中几个有钱人家的小姐一起,办了个爱国咖啡茶座。自制一些小手工和小点心,又发动各人的家长和家长的亲戚朋友来喝咖啡,并参加义卖活动。爱国咖啡茶座就设在上海国际礼拜堂门口,往来的大多是上海有钱有名头的人,义卖活动一下子就火了,甚至上了几家不大不小的报纸头条。
徐闻音教会的牧师,还有国际礼拜堂的牧师,都很兴奋,不惜誉美之词地夸她们几个,以至徐荣安都随女儿去了趟鸿德堂,还捐了一笔不多也不少的钱。这些天祖母住在六姑母家,闻音想着六姑母家的表弟表妹一定会把这些事告诉祖母姑母们,于是就心急急地等她们来夸她,却不见动静。
这天,闻音看到又一家报纸醒目地登了她们爱国咖啡茶座,标题还特别提到了教会,“教会女学生,爱国办茶座”,闻音看着报纸热泪盈眶,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为主争了光,归了荣耀给神。
那天正是主日,她拿着报纸兴冲冲地跑去文德里,她要拿去给祖母她们看。她想,必定是六姑家的表弟表妹年纪小,没说清。这次徐闻音跑近文德里时,心中一点压力都没有,甚至这段时间因自己既不祷告,也疏忽读经所生出的罪疚感,也杳无一痕了。她的心中充满了明亮,看着刚刚结束主日崇拜的文德里走出来的姆妈阿婆们,心里格外地亲,她觉得她们是过时了,文德里是需要她的……可是,可是,外面更需要自己。
徐闻音看见了祖母和几个姑母,六姑母也在。她兴冲冲地跑上去,压了压心中的得意,她知道她们最不喜欢的就是得意的样子,她们从小就告诫她:骄傲是人最要紧的大罪!她虽不太觉得骄傲有多可怕,但她知道一个有教养的女孩,最最要紧的就是轻浮不得,心里即便得意也是断断不能任其浮上脸面的。
徐闻音规规矩矩地走过去,背过路人的目光,一边把报纸递给祖母看,一边说:实在要谢谢祖母姑母们,你们捐了好多东西,你们做的点心也是最受欢迎的……
祖母看了一眼,就把报纸还给她,平平静静地微笑着说:这段时间我不在家,你有晨更和读经吗?
哦……最近,最近有点忙!徐闻音吱唔着却不敢撒谎,但心里生出了浓浓的失落与不满。低声补上了一句:也是为荣耀主名忙哦,又不是在玩……
六姑母见她委屈,忙来搂了她的肩说:是呀,小妹小弟回来都说,他们牧师可夸音音了,说是她们为教会为神得了荣耀……
二姑母皱了皱眉,冷冷地说:神不缺荣耀的。一脸福气的三姑母忙拉了她的手,又走过来,把胖胖的身体挡在二姐前面说:总归是好的,总归是好的!囡囡上报纸了,多少了不起呢!又不是做坏事体……
祖母接过话,仍是微笑着,甚而微笑里的暖度升了些,看着闻音,用两只散落了些许老年斑、微胖绵软的手握住她,把她的十根渐渐凉了的手指卷起来捂在掌心。
阿音乖囡,为天父爸爸做事是好的,阿拉活着就是要讨天父爸爸的欢喜。不过啊,还是要好好读《圣经》,那是天父爸爸写给侬的信,读了才能真正知道他欢喜侬做什么。
闻音抽出手指,不以为然地说:上帝总是喜欢人有爱的,爱人爱国总是没错的。
好,好,没错!没错!阿婆姑母带你去吃生煎馒头?
今天我禁食祷告,我就不去了。二姑母说着和她们道了别。六姑母说要给孩子做饭,也要走,祖母看了眼有点闷闷的闻音,就让六姑母把孩子带上一起去吃。六姑母就答应了,说小弟最喜欢吃生煎馒头,小囡倒是爱咖哩粉丝汤的。
闻音脸上的阴云散了,跟着她们开开心心地一起走,其实心里却讪讪地仍是有点不畅快。
我买了此书,也打赏了,怎么接下来不停的要打赏,这怎么让人看书呀
学习了
施老师的叙述自然流畅,如若有空,能否指点《天赋者》中的不足之处?我相信一定受益匪浅。谢谢
好棒,文字看得出感情
“修行”可能是某种灵修方法,可能是某种神学系统,可能是某种教会传统,某类更新运动,某些属灵人的教导......
信仰是要我们承认人人都需要一位救主,但我们内心存着都是宗教性的思想认为找到了一位教主,我可以不断“修行”成为更好的,神要用整个人类历史包括教会历史打破这种幻想,我们才可能天天俯伏下来,每件事停步下来说:“主啊!”
什么东西,胡编乱造。想出名想疯了!
倪弟兄的书我全部读过,感谢主!
你敢肯定你书中涉及全是真实?他们为主所摆上的,你认为自己有资格评论吗?你写书的动机是什么?愿神判断你的内心
施玮,与那些小报记者有什么区别?无非是打着主的旗号为自己扬名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