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行轨道(二)

  随着笨笨一天一天长大,家里的欢乐也越来越多,乔榛的家务也跟着增加。笨笨和丈夫一模一样,晚上不着家,清早滚了一身泥巴回来,乔榛只得重新抱着它洗澡;这狗鼻子灵敏,把隔了一天的饭菜到给它,它倔强的摇头,吃惯了咸味的狗粮,饿死也不吃甜味的;有时学着人躺在床上睡觉,床单被沾的脏兮兮的,不得不费力气换下清洗,再铺上新床单一一摆好枕头被子。

  丈夫还是不管家里的琐事,除了给笨笨喂饭。这个晚饭没多久就嚷嚷着饿死了饿死了的男人,第一碗饭是自己的,第二碗饭是自家狗的,喂饱了狗,撂下碗筷,一跷脚,接着阅读手机小说,那任性的身段,那瓢起的肚腩,颇有些花和尚鲁智深的风采。乔榛最受不了他这种样子。

  “你七老八十了吧!往沙发上一躺像什么样子!”丈夫只穿个大裤头,女儿们都在家里,远远地绕过父亲。丈夫年轻时也称得上一表人才,干净利落,线条英朗,工厂里的老太太遇见她,眉开眼笑地:“闺女,这个小伙儿人可真不错,样样处得来!”谈恋爱那会儿,自己一个月七十块,丈夫只有三十块,出去吃饭都要自己付钱,可丈夫还是给过她一两次零花钱,钱倒是不多,自己压在鞋垫下面,出了工作间,鞋子还在,钱却不知被哪个该死的偷走了。

  乔榛洗完锅碗瓢盆,抹着手。

  “这个月的工资去哪儿了?”

  妻子又在明知故问了。“你说去哪儿了?那一袋子菜,桌上的葡萄,还有你刚刚吃的都是啥?”

  一听这些借口,乔榛的脾气立即爆炸了:“给我吃了吗?一家四口三个一个姓,这是让我吃了吗?我梳妆台里的钱是你拿的吧?拿就拿吧,偷偷摸摸干什么。要我说,少吸一包烟钱就有了。”她不断指责丈夫,在钱这个重要的问题上,两个人一张口就火药味儿十足。

  眼看着丈夫日益不思进取,乔榛凑活做一段时间营业员,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勉强不到四千块。大女儿正上高中,铺天盖地的资料试卷,最需要花钱,水电费、物业费、四个人吃穿的花销,加加减减,就算自己省吃俭用,也攒不下大钱。婆婆说得对,钱是挣出来的,不是攒出来的,她附和着婆婆,哀叹:“谁让我没有找个会挣钱的男人啊!否则我也不用变着法子找发财的门道了!”

  乔榛苦于窘迫,燕彬苦于应酬。一介书生,喝酒喝到呕吐。

  应酬结束得早,燕彬多走几步到小花园,他的儿子果然还没走。笨笨是只冰岛犬,喜欢接近小孩子,正和小朋友你追我赶。他的儿子不相信老爸竟然会在这里,不可思议地惊呼:“爸爸,真的是你啊!”一会儿又央求道:“爸爸,爸爸,让我和小狗多玩儿一会儿吧!”乔榛也出来陪伴女儿,站在花丛旁边,缓缓向女儿这里走来。

  “这只小狗是你家的吧?”这个男人戴着一副金属框架的眼睛。

  “是啊,随便一个不认识的小孩儿见了它就喊。”

  乔榛觉得这张脸很陌生,“哎,平时倒是很少见到你。”

  “工作忙,今天正好有空,来陪陪孩子。”

  就这样,乔榛和燕彬相遇了,再寻常不过的相遇。

  燕彬不常去小花园,不过有时候,已经躺下了,他会和乔榛在手机里聊聊天。他说小女儿简直是一个开心果,是个活宝,是个小乔榛。乔榛乐开花,小女儿的确和自己最相像,继承了水灵明亮的大眼睛,更沾染了自己的聪明伶俐。

  乔榛有时候等他发来消息,燕彬文质彬彬不假,可脸上长满红色的痘痘,既做了主任,也不能算是郁郁不得志。他自己说,他同妻子的关系很糟糕,多年来不是冷战就是争吵。要不是儿子,他真不想回这个家。

  乔榛便也劝劝他:“少喝点酒吧,喝酒伤身。”

  燕彬黯然:“我也讨厌应酬,天天一帮老爷们儿喝得说胡话,可官场上就这点儿事,不去不行。我的意思,宁叫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

  乔榛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顶多是这个年纪,身体要紧之类的。

  燕彬突然问她:“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和妻子离婚吗?”然后自言自语:“我觉得要是真的离婚,这个女人很可怜,我可怜她啊。”

  是啊,离婚的四十岁女人,就算不抚养孩子,想要再找个男人也是难上加难啊,即使找到,也多半不尽如人意。乔榛身边的朋友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没什么积蓄,生活习惯迥然相异,你不想迁就我,我不想迁就你。

  燕彬具有典型的主任做派,时刻背着黑色公文包,每一步踏的一丝不苟,显不出疲累之态。乔榛欣赏文采斐然的男人,一个汉字的文化、一则词语的出处、一句诗文的精妙,他总能讲得头头是道,仿佛天下文章被他读尽了,绝妙文章不得做,便把柴米油盐做成文章。

  乔榛到小花园里乘凉,燕彬有时停一会儿,聊聊天。小女儿偷偷告诉妈妈:“妈妈,这是上次的叔叔吗?我觉得他对我说话的时候很温柔啊。”乔榛觉得好笑,一个孩子家家,懂得什么温柔。燕彬身上仍然散发出酒味儿:“乔榛!你难道不觉得,我对你也很温柔吗。”他笑了,这种笑容是发自内心的笑。

  乔榛恍然大悟地笑了,哦,是啊是啊,要不是我女儿这么一说,我还真没有发现呢。

  燕彬似乎话里有话,乔榛七上八下的,不敢接腔。小女儿喊她几遍才回过神来。

  丈夫打来电话,乔榛心不在焉,“有事没,没事打什么电话啊?挂了。”说到底,丈夫也没有什么大错,碌碌无为的男人多得是,何况丈夫偶尔也一同帮她买买菜,本质上没有什么改变,熟悉的朋友都觉得她嫁了一个好男人。究竟是什么原因,自己竟厌恶丈夫到这种地步呢。

  小女儿出生以后不久,丈夫搬到对面的卧室。乔榛一个人睡一张大床,横着腻了换成竖着。整个房间弥漫着丈夫的味道,酸酸的,咸咸的,汗液和油脂的味道,光亮油滑的脑壳、面粉一般的头皮屑和皮肤屑......她咧咧嘴关上门,再也不涉足丈夫的房间。

  这天丈夫十二点就回家了,他一改往常看深夜节目的习惯,匆匆忙忙刷刷牙齿,抹一把脸。他轻轻关上妻子的房门,在另一个房间可以听到叽叽咕咕的交谈声音。丈夫从床单下面摸出东西,哼哧哼哧,呼呼嘘嘘,光是将近二百斤的重量,就足以使人兴致全无。乔榛闭着眼睛,和这个人做这种事真真索然无味。

  结束了,丈夫躺在旁边呼呼大睡,乔榛看也不看,伸手捏住他的鼻子,丈夫憋不住,一下子挣脱开,乔榛推他一把:“你的呼噜震天响!烦死你了!去你那边睡觉!别来我这儿!”丈夫翻个身子,挤压着大肚腩,没一会儿,呼噜声又震天响,吵得人不得入睡。

  要是身边换一个男人呢?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男人?

  你以为他可以陪你风花雪月,诗酒唱和。然而终抵不过柴米油盐酱醋茶,抵不过每月的几度电、及吨水,抵不过你的最爱是醋溜土豆、我的最爱是粉蒸胡萝卜,抵不过你痴迷地观看体育频道、我捧着饭碗等待你的回应。

  燕彬问乔榛,“你相不相信男女之间存在纯洁的友谊?”

  “‘纯洁的友谊’,对于女人来说有,对于男人来说没有吧。”

  “对啊,男人这种动物的本能决定了,所谓纯洁的友谊都是暧昧不成的结果。”

  两个人都在对方的手机里,可是燕彬再也不找乔榛聊天了。

  乔榛心知肚明,不张口提多余的“为什么”。

  丈夫的白色毛巾油腻腻的,里外泛黄,自己还是打点肥皂洗一洗吧。至于那个男人,乔榛删除所有的记录,从此,再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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