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行轨道(一)

  “秋蛩声尚在,切切起苍苔。”

  蟋蟀唧唧吱吱——唧唧吱吱地鸣叫,银铃般的悦耳。

  草长得很高了,花朵的枝茎细长细长的,伸出来,托着小小的花。谁走过去,都会在万绿丛中星星点点的浅粉色、纯白色、淡紫色前逗留。

  月色清凉,天空中投下一颗红色的光点,那是市中心的高塔。

  没有哪个女人像乔榛这样,年逾四十还保留着姣好的容貌,甚至比她二十岁时还要年轻。

  小孩子在小花园里追逐打闹,他们在玩捉迷藏,躲在小汽车后面,躲在单元楼的地下室里面,或者是蚊子飞舞的花丛中。

  “湾湾——该回家啦!”

  “航航——该回家啦!”

  “妈妈——等一下再走!”

  四楼,五楼,有的窗户点亮了,声音传到几十米外,呼喊着忘了时间的孩子。这些孩子依依不舍地,相互约好,明天晚上七点钟一定要下来玩儿啊。

  十点多了,孩子散了,上晚自习的学生们也都骑着自行车赶回家,小花园亮着一盏灯,白色的杆子,只够照亮圆圆的花园中央。

  一个男人背着公文包,从花丛旁边的石板路走过去,背影淹没在黑暗之中。

  乔榛半倚抱枕,日记本翻开摊放在被子上,没有哪个女人像她这样,四十岁的年纪还保留着写日记的习惯,准确的说,一个养育两个孩子的女人,为一家四口的生计终日操持,竟然还能有记录日记的时间,这可不多见。

  日记本只写了一半,断断续续的写些生活中的事儿,有时只有四五行。她的孩子再有一年时间就毕业了,等她考上大学,自己就不用那么紧张了。乔榛嘱咐孩子早些睡觉,随后自己也缓缓睡去,她用被子裹满全身,手脚还是有些冰凉。过去三十分钟了吧,乔榛还是没有睡着,她睡觉很浅,一点点轻微的声音就足以使她惊醒。

  清晨五点,乔榛开始准备早饭,做好之后,盛出一碗,放在窗口让风吹,吹凉了再叫醒孩子。做完这些,乔榛往自己的房间走,她推开对面的房门,冲着里面喊。

  “你能不能早起做一回饭!天天晚上不睡,早上不起,瞧你那样子,跟个猪有什么两样!”床上的男人照样睡着,头枕着胳膊,肥硕的身子像一头重的直不起来腿的猪那样。

  乔榛砰地关上房门,躺回被窝里睡觉。

  丈夫是半夜里回到家的,她听见自己家的狗叫唤的声音,还有旋转门锁的动静。鬼知道他又去了哪里,说不定又是在哪个棋牌室彻夜打牌,或者是在朋友同事哪里喝酒分析世界局势,总之,丈夫每次都有理由,每次不回家都有地方可以去。

  原本,乔榛自己开了一家文具店,上学和放学是营业高峰,小男孩小女孩背着小书包,后面的挤着前面的,伸出小手,五角钱、一元钱递过来,橡皮、铅笔、作业本就到了小手上。零零碎碎的文具,吵吵嚷嚷的顾客,乔榛的脾气越来越暴躁,整日繁琐的事情使她头脑发胀,什么非要便宜两块钱啦、事业单位打着欠条不还钱啦、上交税费领取账本跑几个来回还没有搞定啦......乔榛动不动就摔东西,和人吵架。

  这些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乔榛卖掉自己的文具店,她想花时间好好陪伴自己的孩子。这些年,从早到晚守在店里,和形形色色的顾客打交道,丈夫说她肝火旺,不敢同她争吵,两个孩子都长大了,却离自己越来越远。乔榛想回到那种安逸生活中去,做回母亲的身份。

  家和万事兴,是最好的结局。然而,乔榛很快就感到厌烦:日复一日的早饭、午饭、晚饭,持续的处在不知道下一顿饭吃什么的焦虑之中。地板扫了又扫、拖过又拖,可还是蒙着一层灰尘,铺设木地板时下面不知填了一些什么材料,墙的边缘总是不断渗出沙土。厕所、卧室、客厅,她注意到一根一根长长的头发,捡也捡不完。

  这就是属于家庭主妇的生活,无力的空虚感渐渐取代了初时的安心满足。乔榛对一切都感到不满意,什么事情都不顺她的心。乔榛的脾气没有一点好转,丈夫也不肯在家里多待一会儿,除了吃饭睡觉,他消失的无影无踪;更令她失望的是,无论她怎样付出,孩子始终不愿和她亲近。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乔榛学会使用社交软件,交网友,在空间里写日志。有个网友,签名档写着这样一句话:“宁肯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乔榛觉得挺有意思,就和他聊起来。

  这个男人和乔榛在相同的城市,这真是天下难得一遇的巧事!这个男人长什么样子呢?我又没有见过他呢?他是一个公务员,还是一个技术员呢?乔榛特别好奇,想象着关于这个男人的一切。

  乔榛在虚拟世界里讲述自己的生活,交流自己对生活的看法,对面的男人似乎同样情绪高涨,她热情夸赞乔榛一定是个聪明美丽的女人。两个人都下线了,乔榛不得不回到现实世界,回到这个家,木质的地板,木质的家具,木头那样温和的质地;每个房间的灯罩都是不同的花样,橘红色、淡黄色,光线柔柔的;乔榛却觉得家里的气氛冷冰冰的,窗户仿佛没有密封严实,总是透着风,专属梳妆台映出自己的身影,她说不出来究竟哪里不对劲,明明一切都是新鲜的,都是按照自己的喜好布置的呀!

  就在对面的楼上,一盏灯刚刚亮起,是这个家里的男人回来了。男人的儿子还没有睡下,他每天晚上都要在小花园里玩儿,不到汗流浃背、小朋友全部散尽的时候是绝不回家来的。夏天蚊子那么多,他的儿子被咬的浑身是包,妻子正大声训斥着儿子:

  “说了多少遍!叫你早点回来!叫你早点回来!我喊破了嗓子你也不回来!你不知道我在家里等你吗!你总是把我说的话当做耳边风!你不知道我是为了你好吗!不听我的话!还跟我讲什么条件!”

  妻子怒不可遏,儿子以为自己犯了天大的错,正站在那里抹眼泪,嚎啕大哭着。这话虽是教训儿子,实际是说给自己听的。男人懒得搭理妻子,上去拉开儿子,好好安慰一番。妻子气呼呼的,丈夫不回家,儿子也不回家!她忍不住又开始数落丈夫:

  “你还知道回家啊!直接死在外面算了!反正你也不把这个家当成家!我也不想伺候你们爷俩儿!”

  她的怒气怎么也发泄不完,数不清多少次了,自己焦急地等着、盼着丈夫和儿子回家,等到饭菜都凉了,丈夫醉醺醺的回来......她颤抖着,四肢瘫软无力。男人打开热水冲澡,不久前的暴风骤雨此刻已平息下来,孩子也睡了,妻子也关上灯。

  男人叫燕彬,是教育局某个部门的主任,严谨规矩的公务员,白天开会、写报告、替领导写稿件、整理文档资料。他是Z大中文系的高材生,怀着一腔文人式的入世情怀,先贤名家的诗词雅句信手拈来,口吐莲花。深夜如果看到背着公文包、白色衬衫塞在裤腰带里,独自从石板路穿行的男人,那准是燕彬了。

  第二天,乔榛打算去几个商业区转转,看看都有些什么新兴行业。闲了这么久,她对现在行业发展的趋势都有些陌生了,零售文具的生意又琐碎又累人,做个什么行业好呢?她和自己的丈夫婆婆商量。出去卖早点吧,餐饮行业赚钱最快——不行不行那太累人了!早上三四点就要起床,你坚持不了的!那开一家服装店吧,女人的衣柜里总少一件衣服——那也不行!以你的审美眼光,选择的衣服别人根本不受人欢迎!不如卖高档瓷器吧,那些富人慢慢也讲究吃的用具了——这更不可行,咱们这种小地方,人们才不讲究那么多嘞!

  丈夫婆婆搬出各种理由来,乔榛的信心渐渐灰飞烟灭,自己想做什么都做不成,就连母亲也对自己说:“哎呦!那行吗?我看那可不办事!你还不如好好把一天三顿饭做好呢!想这些淘神的事情做什么用?”

  第一次,乔榛的人生中这么迷茫。小时候天天做农活,上学的时候只想着读书,被国家分配到工厂上班,在工厂认识了如今的老公,结婚一年后就生了女儿,接管文具店成为女老板,一路走来,生活是满满当当。如今赋闲在家,不用风里来雨里去了,自己却变得焦虑不安,空落落的。

  小女儿四岁生日那天,丈夫抱回家一只小狗,女儿见到很是兴奋,它身上黑色的胎毛还没有脱,像个小肉球,就取名叫做“笨笨”。早上领着家里的狗出门,下了楼小狗摇着尾巴,摇摇晃晃就自己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乔榛知道,这狗是去棋牌室找自己的丈夫。对于自己丈夫的行踪,小狗似乎心有灵犀,准可以找到。曾经有个晚上,丈夫和小狗一同被锁在门外,小狗嗷呜嗷呜扒蹭着门,丈夫咚咚咚咚敲破门,焦急等着回家的样子,真是滑稽可笑。乔榛只当做没有听见,哼,你和你的狗真是好兄弟,你就和你的好兄弟一起睡在外面吧!

  没多久,笨笨身上的胎毛掉净,俨然一个帅气的小王子。它一点也不笨,很少亲近乔榛,每次做了错事,夹着尾巴悻悻的蜷缩在笼子里,乔榛开开门,一挥手,笨笨闷闷不乐跑出去,小爪子叮叮当当踏过地板,被关在门外一个晚上。笨笨也不大喜欢两个女儿,它最亲近的只有丈夫。丈夫还在一楼,笨笨马上竖起耳朵,立在门前,等到脚步声缓缓传到五楼,它急忙跳起来,暗示门内的人快快开门。丈夫鞋子还来不及换,笨笨又高高扑上去,在衬衣、裤子上留下梅花状的爪印。乔榛又打趣他们,“你和你的狗可真是亲兄弟啊!”

  小女儿很快就和小狗成了好朋友,带着笨笨在小花园里玩。刚开始,笨笨没有一个实心球那么大,正好能托在两只手的手掌心。小朋友挤破头,争着“让我摸摸,让我摸摸。”与小朋友的这种热切心情不同,笨笨睡眼惺忪,环顾四周,打量这个世界,偶尔打个哈欠,算作是对小朋友友好抚摸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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