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层的夜空(二)

  彦总是回到家之后,安然才躺下睡觉。

  “彦,我今天碰见以前的好朋友了。”

  “然后呢。”

  “就是感慨啊!”她撩起头发,双手捂住脸。

  “人家比你有钱啊?”

  安然哑然失笑:“人家都看着像个成熟女人了,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样子。”

  彦去泡方便面:“其实你要是化化妆什么的肯定特别漂亮。宝贝,你是女孩子,要懂得打扮自己啊。”

  这种话彦说过不止一次,安然翻个白眼。“我让你少吃油腻少喝饮料少玩手机早点睡觉你记住了吗!行啦!我先睡啦!”

  第二天泡了燕麦片,照常上班。看书的人常有,买书并不多见,除了送个印有“XX书店”的免费袋子外,一点折扣也不打。读者的热情都在亲子活动、讲座上面。

  新书发布会临近,这位台湾女作家的新作,主题是人的生老病死。

  她身穿朴素的布衣,头发半数花白。

  “我的读者见到我,就说,老师,我最喜欢你的哪本哪本书,我就知道,哦,她现在处在人生的哪一阶段。”

  “这个主题我一直想写,但一直到现在才写,走到人生这个时候,我觉得我差不多可以把握它了。”

  老师给每个人签名,拿书时她抬起头认真的看看你。“写作就是一个爬格子的过程,夜深人静,一个格子一个格子爬。”

  安然仔仔细细观察老师:年逾五十,一副眼镜,清瘦利落而不衰朽,恬淡雅静而不颓唐,文如其人,娓娓道来。不吝言对于写作的少年立志和一毕生坚持。这是安然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作家!第一次见到教科书上的经典之列的名字!

  她翻开扉页,秀俊的字迹飘落在红色的纸张上。她给彦讲老师是如何把每个到场读者感动哭的,讲话的神态语气如何细腻温柔,如何吸引她。

  彦第二次见到安然这么兴奋,上一次还是热恋时。

  “宝贝,你也试试写吧。”

  她一脸不情愿:“我写得太糟了,语言不华丽,感情也平平。”

  “谁不是先默默无名的啊,总要经历这个过程。”

  “可是我没有天赋啊,有经历的作家凭丰富的经历,经历少的靠什么的感悟能力,这二者我都没有!这是关键!”

  “你知道你和别人的不同在哪里吗?”

  “不爱打扮,不购物不化妆。”她假装做一本正经。

  “哎呦,不是。你一直在安安静静看书,别人看什么吃香就去做什么。”

  “哦,你说我傻呗。”精神,还是物质,这是一个问题。

  “真的,要是让你站讲台上讲课,你讲得好吗?让你去好社交,你搞得好吗?”

  啰嗦。

  彦常说,安然的长处是读书多,短处也是读书多。

  “不过,你不工作我可以养你,现在我的工资足够两人用。”

  彦的唯一目标就是挣大钱,享受更好的物质生活,因此只要钱多,不在乎多累。

  “得啦!我才不用你养!”

  安然气冲冲丢下这一句。

  “我会写的!连你朋友那样的人竟然都开始写小说,我还有什么脸面说我是念中文的!”

  写什么主题呢?

  安然计划写一篇家族小说,讲三代人亲兄弟之间的勾心斗角。华北平原,一个名叫大辛庄的地方,哥哥在城市安家落户、弟弟在乡村开扩产业,两个大家庭的亲人互相算计利害,嘴脸粗俗鄙陋。

  “钟二爷体格比他哥精瘦,也是光光脑袋,一双小小三角眼,只比他哥瘦了一圈儿。脸上肉稍微绷着,哥儿俩一张嘴,露出两排暗黄发霉的牙齿,吃晚饭用一根牙签细细剔牙缝,嘴角上咧下扯。”

  等等,她还嫌外表不够丑陋,便增加一些亲人之间的疏远:

  “清明节,奶奶自己回去。她坐在又凉又硬的木质沙发上,钟二奶奶坐在一边。天热的早,老太太的汗顺着脑门直往下淌,像漏水的水龙头。屋里的人坐着,就只坐着,终于老太太忍不住了,‘来,把我买的西瓜切开。’”

  安然觉得,从平淡生活中生出的寒意才有意思,就像年逾古稀的亲兄弟互相辱骂记恨,市侩母亲算计孩子的钱,身为小老板却由于妒忌侄女的优秀而慢慢侮辱侄女的叔父,被家人强迫改变自己性格志趣的孩子......

  她突然产生了热情,疯狂编织每个人物的种种劣迹。

  她背着人偷偷写在一个破旧笔记本上,因为精神极度高涨,一改工整的楷书,字迹龙飞凤舞。

  安然做着光鲜的作家梦,才写了不到三张,就厌倦起来。

  除夕夜包饺子这一处,加上窗外的鞭炮声,用外部的喜庆反衬内部的矛盾交锋更完美吧;回乡上坟祭祖先这一处,特别指出死去的人如何讲究辈分更符合钟家子孙的性格吧......

  零碎的时间虽然有,可每次思绪被打断,接续下去就变了味儿,前面的改了又改,改了又改,后面的情节想好了也写不出来。她有时寻找附近大学的自习室,有时寻找安静的饮品店,顺手点上一杯便宜的烧仙草,细细理清思绪,可还是无从下笔。她觉得环境因素影响很大,如果能有一个封闭且不受干扰的空间,说不定就不致于把故事一直耽搁下去。

  彦把朋友的作品拿来,你看啊,他根本不懂得铺垫,细节也太苍白。

  安然对比自己,写来写去,尽是一些家庭琐事的堆叠拼凑,实在激发不出读者的阅读兴趣。

  “彦,你喜欢读哪种风格的书?”

  “那种想象力丰富的,我最近正在看一部作品,文笔烂到家了,但是作者的构思真的特别巧妙。”

  这符合彦的口味。“你就不读读名家经典什么的?”

  “谁还读哪种东西!”

  安然瞪大眼睛:“我不是吗!”

  “呃,对了,你和别人不一样嘛!”彦半是讨好的,“有谁像你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啊!”

  “那么,我是在费力不讨好,是吧。”安然执着于这种审美趣味的高低。

  彦又是那种说辞,小说读多了文学水平就高,你无需担心云云。

  这个家族小说最终没有写成鸿篇巨制,安然转向爱情题材。女主人公既不是绝色美女,也不是奇丑无比,属于那种丢在人群里也不多不少的类型。她的焦点集中在展示女主人公由对初恋耿耿于怀到最终斩断旧情,投入新的恋情之中的复杂心理过程上。安然一厢情愿地刻画两位男主角的恋恋不舍,女主人公则在深情与绝情之间游走。

  然而只是写了个开头,自己竟觉着没意思,搁下遗忘在一边。

  彦是个踏实稳重的男人,他坚韧如牛,身宽体胖。对安然的爱不温不火,未曾熄灭却只是燃着星星点点。

  彦临到毕业生住宿期限的最后一天才选定这间房子,拖着十几个大包汗流浃背搬进三十九层,一股脑堆在床板上、厨房,把洗衣机、电冰箱电源统统拔掉。

  逼仄的无处下脚,安然在床垫上坐下。

  “彦,今天晚上收拾不完了,明天还要上班,你要是缺什么东西我改天带来。”

  彦的T恤湿透了,他搂过安然,一只手沿着腰线缓缓捉摸,然后掀起内衣,轻轻地捏揉。

  “都十点半了,你别走了。”

  “不行!我必须回去!”

  彦站起身,推到安然,直接扯下她的衣服。“那我们速战速决。”

  “喂!你的手很脏啊!”彦指甲里全是黑乎乎的东西,刚刚又摸过脏兮兮的钢丝球,他在水龙头下面洗了洗,指头上还是紫乎乎的。

  “算了!时间还多的是,我必须回去了。”彦满身汗臭味,皮肤黏黏湿湿。

  安然利索地穿好衣服,一想到肥胖男人周围散发出的热气,更加不舒爽。

  彦的梦想是开一家自己的书法班,这可不是个普通的书法班,他雄心勃勃要做成一个专业性质的培训机构。几个合伙人连夜商讨,做出宣传海报,出版自己编写的教材,收费流程和课程安排......最终得出的结果是,创业的想法完全不可行。培训机构太多,竞争过于激烈,单靠每周几次的书法课收益太少,此外,合伙人也不靠谱。

  “和我合伙那个姑娘,娇生惯养,让她去书法班做了几天兼职,嫌工资太少不干了,整天一给我打电话就是,‘马云说过’。”

  安然不想总是像个局外人,但非常不赞成增加国学课的做法。

  “你懂什么!讲《三字经》、《千字文》,家长喜欢这些。像你那样带着孩子读名著,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成效,哪个家长愿意交钱啊!”

  “可这样会坑害孩子的!”她不允许彦不尊重她的专业!

  “现在人活着就是为了钱,”

  彦还没说完,安然急忙打断。“好啦好啦!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决定吧,我今后不问你了。”

  安然主动参与到两人未来的规划中,可总是意见不一而吵起来。

  彦本想找一个本专业工作,他夸口说没有五千块的月薪的工作自己是不会做的。自己活跃于各大社团,年年都在书法比赛、乒乓球比赛中得奖,比较才艺真是无人能敌,说不定还可以陪陪领导打打球,写文案秀一下自己遒劲的楷书和行云流水的行书呢。可找来找去,只有起薪三千块的岗位,还是工人,招收条件是专科生学历,工作经历三到五年。要不要下工厂去呢?他狂乱地给各个招聘网站提交简历,运气不错,受到vivo智能手机公司的面试信息。

  彦信心满满。

  “我前几天抽奖正好抽到一个vivo智能手机,昨天受到面试短信,这正是天意啊。我要是不来都对不起这个手机。”

  面试官被逗乐了:“你说你书法特别好,这点我特别感兴趣,究竟好到什么程度。”

  彦来了劲头儿:“这么说吧,所有的省级比赛我都拿过奖,并且每个至少都能拿二等奖,就这么好。”

  这场面试最后只聘任一名产品设计师。

  “我看你大学四年都在做兼职老师,为什么不去找个培训机构呢?”

  彦聊嗨了:“我做兼职就是为了钱啊!我要不是为了钱,才不去做什么兼职!教师我自认做得很好了,现在想换一个新行业。”

  “你之前考研了吗?有没有找其他工作?”

  彦感到胜券在握,干脆回答:“没有。”

  产品设计并不是彦的专长,尽管他有潜质成为一个娴熟的焊接技师,不过,乔布斯不是也修过大学书法课嘛。

  安然非但没有祝福,反而浇上一盆冷水:“你说你没偶考研,也没有找工作,那你之前都干嘛去了,好好学习是吧,你当面试官啥啊!”

  彦顽强抵赖:“我总不能说,我考研没考上吧!你知道来面试的有多优秀吗?”

  “可他如果不是只是随便问问,关于书法那些。”

  “哎呦!”彦不耐烦了,“没有那么多‘可是’、‘如果’好吗!”

  好吧,安然识相地闭上嘴。几天以后,彦收到短信,自己还是被刷掉了。

  “唉,早知道我就不撒谎了,一定是因为这个。”

  苍天开了太多玩笑,第一次是给他一个拖油瓶的家庭,第二次是大学毕业。研究生入学考试的最后一场,彦估计能拿下满分。谁知上个卫生间回来,巡考老师要他搜身检查,真有这么不巧,口袋里就有这么个纸条。霎时,考卷判零,警告处分。老师就是要杀鸡儆猴,彦争辩不过。“老师,我是本校的学生啊!”本校的学生,你怎么不早说啊。彦走出考场,到处都是人,他接通母亲的电话,一个大男人,当街啜泣。

  孩子呀!你怎么这么坎坷啊!

  擦干眼泪,彦收拾好野心和梦想,老老实实在这个城市里赶地铁、租房、生存。

  安然买了两大袋子打折食品,再度来到三十九层。

  屋子更加混乱拥挤。洗衣机开着盖子,脏衣服搭在外面;厨房上方的通风口处勉强可以晾晒一两件衣物,床单、被罩则完全展不开;身子下面睡的是薄毛毯,枕套旧了,彦直接买了一个新的来;臭烘烘的鞋子塞在包里,皮质凉鞋当做拖鞋在淋浴下冲;颜真卿、王羲之、田英章的各种书法教程,初中物理知识点大全,毛毡,宣纸,堆起一米高。

  彦每晚十一二点都会吃泡面,然后冲个澡。

  “彦,你晚上不能早些睡吗?”这人真是自作自受,口口声声诉说自己累到坐下就能睡着,玩起手机就忘了时间。

  “好了,我知道啦。”他接过零食和生活用品,“辛苦你了。”

  “呦,你怎么啦,今天竟然对我表示感谢。”

  厨房里,昨天的泡面碗泡在水里。

  这次见面后,安然打算回家一段时间。

  “宝贝,你说我该不该让你回去呢?”彦的眼睛飘忽不定。

  安然懂他指什么,“你是怕我又变卦是吧。”

  “你每次回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我都害怕了。”彦害怕那个冷冰冰的安然再回来,对他说,不如我们分手吧。

  “放心,这次我会坚持自己的。”

  彦说过,我与你的母亲之间,你只能选择一个。

  “对了彦,回家你不用送我了。”希望这次不是一个雨天。

  “我也没有时间啊。”

  “前几天我去玩儿了,让你知道。”

  彦大呼小叫,“你怎么又一个人去了,不怕危险啊?”

  “我一个人?你有时间陪我吗!”就算彦有空,他也千方百计劝服安然囿于二人空间。

  “我不赚钱,娶不了你怎么办!”

  “反正我也不想结婚。”在这个问题上,谁也说服不了谁,在彦潜意识里,结婚生子是理所当然的。可安然受到大学女讲师的影响,听了太多女权主义思想,渐渐不可救药, 把单身生活视作人间良方,视婚姻为深藏的大敌。

  “那你要一个人老死啊,你知不知道那些人,满脸黄斑。”

  “我还要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呢,一个家庭主妇能得到什么!”难道要我把日复一日的单调叫做“岁月静好”吗?

  “怎么啦,你有我挣钱多吗!‘独身’,那你倒是行动啊,你什么都没有做。”

  “我有在写小说好吗!”

  安然大声一吼,是的,她是个异类,高高漂浮在云端,不肯落地,怕脏了洁白的羽毛,也怕落地时的重力钝挫双脚,折断自己翱翔的翅膀。

  彦懒得搭理她,把托安然购置物品的钱还给她,一百块,也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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