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那些花儿

  这是一家装修得很像咖啡馆的饭馆。

  桌上、梁上、隔断的搁架上,处处摆满绿萝。沙发像绿皮车厢里的硬座,只是椅背高了许多。

  围坐在一起的,还是当初的四个人:叶小可、杨早、徐曼、张盈盈,只是每个人都老了一些。杨早消失了好一阵。他前一阵忙于在外地实习,今天又出现在大家跟前,却是为了告别。快毕业了,他打算去广州,工作已经找好了,是一家专注性别平等的民间公益组织。徐曼最近开了一个微信公众号,经常在上面发表批判直男癌的帖子,引起不少争议。张盈盈谈恋爱了,她正享受着初恋的甜蜜,不时在朋友圈晒出恩爱的照片,把杨早和徐曼这两只单身狗虐得体无完肤。叶小可最近查出来有轻微脂肪肝,她大受惊吓,减少了喝酒吃肉的频率,每天去广场暴走两万步,也不大上微信了。

  “师兄,广州那边怎么样?氛围好吗?生活习惯吗?工作好找吗?”张盈盈有好多问题想问。她男朋友家是广州的,说不定她以后也要去广州工作,正好向杨早了解一下那边的情况。

  杨早想了想说:“哎呀,广州嘛,就是天气热点。吃的花样挺多,但是都好贵。生活节奏比西安快。”

  “还有,公益组织特别多,特别多。做性别的,做艾滋的,服务农民工的,做公益传播的。还有服务性工作者的,反正你能想到的组织类型都有。”他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就转换了话题:“对了,徐曼,你的公众号是怎么运作的,好像影响还挺大,连广州那边的女权圈都有人知道。”

  徐曼有点羞涩又有点得意:“这个嘛,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看到那些没有下限的无脑帖,截图,开骂,传上网,转发。”现在,她已经不再是仰望师兄的小师妹了,而是可以独挡一面。在她周围,有好几个同学就是被她在公众号中展示的辩才吸引过来的,或许可以称之为粉丝团。至于线上的粉丝,那就更多了。

  “那你和学生会撕又是怎么回事?”杨早问。他觉得自己走后,学校发生了好多轰轰烈烈的事情,好像一段历史正在开启,但他却已无缘参加。

  “这个也没什么好说的。那个女生打车遇害的新闻出来,学生会公众号发了‘女生不可不知的十件事:来自师兄的劝告’,里面说什么不要独自在晚上出门之类,我看了觉得很不可思议,就写了长文,说应该督促有关部门保障女性出行安全,逐条批驳了他们的谬论。”徐曼有些按捺不住内心的自豪,却又装作若无其事。“学生会那帮人看到文章就炸了,从没想过有人会这么跟他们说话,完全接受不了。”

  “于是就撕起来了。他们更一篇,我更一篇,撕了十几篇。结果他们撕不过我,就找辅导员给我施加压力。”徐曼微笑着说。

  “于是,你就被喝茶了吗?”杨早问,他对于被辅导员找去喝茶这种事心有余悸。

  “还好吧。辅导员,那个马小贱,说对我感到很痛心,说我以前没那么偏激,让我改。”徐曼说:“我没错,干嘛听他的。骂个人又不会死。”她昂着头,感觉这件事像是给胸前别上了一枚新勋章,让她有了更多傲人的资本。其实当时她还是挺害怕的,还找张盈盈一起喝了点酒,借酒浇愁。

  “话说,老师你当时在做什么?我很希望你能站出来说句话,但你却没有。”徐曼把话锋转向了叶小可,像是在质疑又像是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这个嘛,可能我低估了你面临的压力。我觉得这是学生之间的事,老师没有必要插嘴。”叶小可说,“要是有哪个老师出面挺学生会,我肯定出马挺你。”

  “老师,你也太高估我的抗打击能力了。为了补偿我受伤的小心灵,是不是应该请我吃顿好的?”徐曼像是在借机撒娇。

  “好好好,请请请。不过火锅我可请不起,某个正在长身体的同学,一个人竟然吃掉三盘羊肉,这么搞下去我就要破产了。我还要还房贷呢。”叶小可说。

  “算了,放过你。”徐曼说,听说没有火锅,她顿时丧失了兴趣。

  “那个,你们知道今年的女性影展是怎么回事啊?我看他们又撕起来了。”张盈盈问。去年他办活动的情景她还历历在目,那时候也是这几个人,没有钱也没有经验,只有一腔热情,没想到也把事情办成了。还记得有个中年男人一直和他们撕,那个人说自己是信仰自由主义什么的。

  “我看了两边的话,觉得都有道理,觉得水好深啊。”杨早说。从相关帖子的信息来看,影展的主办方内部分裂成了两拨,一拨以王干为主,一拨以张惠美为主。据说原因是这样的,影展的资金主要是由王干从外国大使馆拉过来的赞助,一共有几十万美金。但除了王干,别的人都没有见过钱。张惠美领着几个年轻的高校老师跑各地做沙龙都是自费,连路费都没拿到。各地的承办方也没拿钱。那些交来作品参展的导演也没拿到钱。所有的钱都进了王干口袋。所以张惠美不想跟王干做事,两边闹翻了。

  “这些事真让人寒心。去年我们兴致勃勃地做活动,现在看来,原来在给别人免费劳动。”叶小可说。她现在对各种撕逼已经感到厌烦透了。以前以为学术圈不干净,至少女权圈会好些,现在看来,女权圈里是非也不少,哪里有人,哪里就有江湖。

  “这种事,怎么说呢,各取所需就好。”徐曼说。她父亲是中学的校长,也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作家,从小耳濡目染圈子里的各种吹捧,她早就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什么光环不会剥落。

  “也是啊。要是没有做那些活动,我也不一定能找到今天的工作。”杨早说,“我把这些都写到简历里了,面试的人事专员一看就说‘你是个女权主义者吧?’,都是跟女权相关的活动。”

  “说实话,我挺感激的。要是没有遇见叶老师,要是没有接触女权主义和你们这些小伙伴,我可能根本没有勇气出柜,说不定已经找人形婚了。”杨早感慨万分。

  “其实我开那门课只是为了拯救自己。但是你们也给了我很多力量。”叶小可说。

  “来,为我们的相遇干杯!”“干杯!”大家纷纷举起了酒杯。

  酒店门口,光从大堂射到外面,照亮了好大一片地。

  叶小可站在那里,注视着杨早和徐曼、张盈盈一一拥抱作别。杨早今夜就要坐火车回广州,下次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再见师兄!去广州找你。”“再见,胖子。”“再见,老师。”杨早最后走过来,和叶小可拥抱了一下,他肥胖而庞大的身躯真像最近电影里的大白。“杨早,去了广州多锻炼,不能再胖下去了。”叶小可说。店里的音乐突然响了起来,是朴树的《那些花儿》,青涩的男声低低唱出这样的歌词: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他身旁

  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他们都老了吧?

  他们在哪里呀?

  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

  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

  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

  叶小可突然觉得,好像不是杨早要毕业了,是自己要毕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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