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上，货车不时奔驰而过，留下滚滚的浓烟和尘土。

　　走了十几公里没见着一个人，也没看到村庄，只有大片荒凉的山野。天色渐渐暗下来，叶小可感觉腿已经不听使唤了。

　　前面的女孩子不时回头喊道：“再加一把劲！就快到县城了！”

　　叶小可抹了一把汗，紧了紧背包带，又继续往前走。

　　到县城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沿途的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不知哪里传来凤凰传奇的歌声，不知哪里的大妈们已经开始跳起广场舞。对面店铺的音箱巨大，传出一个男子声嘶力竭的叫喊：“瞧一瞧，看一看啊，皮鞋大甩卖！猪皮牛皮全真皮，一律二十块，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他正站在门口的凳子上舞动双手。门口，簇拥着一大群人，他们正扒拉着板子上堆成小山的各式皮鞋，像苍蝇聚集在垃圾堆。

　　这边的小饭馆却空无一人，老板娘坐在凳子上看着电视，昏昏欲睡。叶小可一屁股坐到凳子上，不顾桌子是否油腻，她伸开双臂就趴了上去，把头也搁到了桌子上，肩膀不住地左右摆动：“累死了——”

　　美丽却慢悠悠地把背包放好，把包里的水壶掏出来，然后对老板娘说：“老板，来两碗羊肉烩面，再来点开水。”在路上走了十几天，她已经很有经验了。美丽是一个戴着圆圆复古眼镜的女孩子，她平时开淘宝店卖点小东西为生。她在《阴道之道》里客串过许多角色。在性博会上，叶小可看过美丽的话剧，那时，她演的是一个受到性侵害的女孩子。

　　最近，美丽正在徒步。她要一个人从北京一步一步走到广州，目的是要证明给大家看，女生也可以独自去旅行。每天，她会在自己的社交主页上贴出沿途的见闻，还配上自己的手绘。每经过一个城市，她都会给当地教育局寄信，询问当地有没有出台反对校园性侵害的政策措施，宣传性教育的理念。叶小可最近对坐而论道感到极为厌烦，看到美丽的行动觉得很有创意，就坐火车到郑州去，陪她走了一程。

　　吃过饭，她们就近找了个小旅馆住了下来。歇了一个钟头，叶小可总算是缓过来了。这时候，美丽已经把脏衣服换下洗净晾好，把今天的开销逐一登记入账。叶小可躺在床上，听到她忙着忙那，好像精力无限一般，不禁感慨年轻真好，她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美丽，你觉得徒步真的有用吗？对那些受伤的女孩？”叶小可问。

　　美丽说：“其实，我也不是特别确信。就像今天傍晚，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那时我想的只是，还要多久才能到县城，万一天黑到不了怎么办。每天都是那么的具体、琐碎，好像已经没有了开始时设想的那些意义。”

　　叶小可想了想，说：“大概就像纪录片。”她对纪录片的理解是摄像师拿着机器，跟着主角没完没了地拍，从早晨睁眼到晚上闭眼，一直不停歇。过了一年半载，最后从中挑出体现主角情感变化的片断，拼凑在一起，加上字幕说明，就成了片子。

　　“也许只有等待时间过去，才理解每件事情的意义。”叶小可又补充了一句。

　　“那你又怎么想起要徒步呢？”

　　“其实，就只是想徒步，想体验在路上的感觉。厌倦了宅在家的生活。我是个死宅，以前从没做过类似的事。”美丽说。她已经把手头的事情忙完了，却没有打开电视。

　　“那你没想到害怕吗？对于未知？”叶小可问。她去过山里徒步，每当走到寂静无人的山谷里，往前看没有人，往后面看也没有人，大喊一声，山谷里也没有人回应，那时候，她总会联想到社会新闻里的命案现场，担心自己成为新闻的女主角。

　　“我也怕啊，所以做了很多准备工作，征集人陪走，公布行走路线，还带了防狼喷雾，你看。”美丽从背包里拿出一个东西给她看。叶小可接过来看了看，就是一个外形小巧的喷雾器，外观看起来像口红。

　　“我不想因为害怕就不敢尝试。哈哈，突然觉得这话听起来好像鸡汤。”美丽说。

　　“你很勇敢。”叶小可说。她想起了自己。她开了那门关于女性的课，但在课堂上还是没敢把feminism翻译成女权主义，而译作女性主义。她也害怕，怕被学生以为自己很极端，怕“女权”这个词会引发不好的联想，像是一个咄咄逼人、毛发直立的女人。其实她是个没有脾气的人，还有点懦弱，她不仅没有勇气和谁对抗，连吵架都本能地想回避。

　　“没有啊，其实我是个胆小鬼。只是在打退堂鼓的时候，尽量不让自己退缩。有时还是会退缩。也许每个人都是这样吧？”美丽说。

　　“可不可以理解为，每一次勇敢都是一种选择？就像你参加那些活动？”叶小可问。

　　“是的。参加《阴道之道》小组的时候，我没有经验。只是逼自己去尝试不一样的东西，走出舒适区。”美丽说，“我第一次说‘阴道’两个字，声音低得连演戏的对手都听不见，太羞涩了。”她把手机打开，翻出以前演出的花絮给叶小可看。

　　照片上，那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小女孩是那么的青涩、腼腆，与眼前的她判若两人。

　　美丽被捕了！叶小可感到震惊，这是怎么回事？从郑州回来以后，她多了一个习惯，每天都要关注一下美丽的徒步动态，但从三天前起，微博停止更新了，朋友圈也没有了消息。下午她又登陆了一下微博，发现女权圈正在转发一个消息：美丽在杭州被警察抓走了，让大家都来关注。

　　消息发酵得很快。一时间，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

　　微博上，有大V说，美丽不是一个人，背后有一个小组织在替她策划、筹款、宣传，美丽的徒步得到了国外的资金支持，宣传也是国外媒体最早宣传，这事是西方国家的阴谋，他们想通过这种小打小闹，实现颠覆政府的目的。所以，现在官方终于出手了。也有人说，美丽是被错抓了。她住在城中村的小旅馆，遇到警察扫黄打非抓小姐，不小心被抓进去了。还有人说，官方这是在敲山震虎，警告国内那些搞女权活动的人，不要再发出什么声音，给政府添麻烦。也有人回帖说，早就看这女人不顺眼了，一个大学生不好好工作，到处抛头露面、哗众取宠，她走遍全国不就是盼望被人上吗，现在估计如愿以偿，被抓去做性奴了。叶小可每天不停地刷社交媒体上层出不穷的消息，想知道美丽的最新状况，她听到的是各种各样的声音，淹没在信息的汪洋大海里。

　　一时间，人心惶惶。连远在老家的父母也知道了这事，王大妈给叶小可打来电话，说：“女儿啊，你可要小心，不要再讲什么女权，被领导知道了会有麻烦。”原来，她在叶小可转发的朋友圈里，看到了美丽在女权徒步中失踪的消息。徐曼也问：“老师，风向是不是要变了？我们还能讲女权主义吗？我已经把朋友圈关闭了，还是感到害怕，被转帖超过500次就是传谣了。”叶小可说：“我也不知道啊，边走边看吧。”

　　过了十来天，美丽突然又出现了。原来她住在火车站附近，被人当成了进京非法上访的访民，给抓起来了。工作人员发现误抓后，又把她放了回来，还赔偿了一点精神损失费。叶小可总算是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