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蝴蝶效应

  叶小可在图书馆的咖啡厅里请杨早喝咖啡。这是她以前和李涵秋一起来过的地方。现在她对这里也已经算是轻车熟路了。

  叶小可说起在西北大学开会的见闻、咖啡馆里的聊天、自己的失望,最后说:“后来我又想,我也没有资格评判什么。毕竟,我什么也没做。”

  杨早说:“不不不,老师,你做了很多。如果不是你的课,我也不会知道什么是女权主义,说不定就被网上那些污名化的东西给误导了。或许,我也很难那么坚定地做自己。至少在西翻,你影响了一批人,我知道的就有不少师弟师妹。”

  “可是,如果有一天我变了,上课讲的话连自己都不再相信,还是会有意义吗?”

  杨早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假设呢?动机并不能决定一切。”

  “不知为什么,最近时常自我怀疑。”叶小可说。她觉得自己中毒太深,最近有意找了一些反女权主义的书来看,就像金庸小说里的老顽童周伯通练习左右手互博。互博的结果,是她快要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好像每一种说法都有道理。

  杨早说:“你可能是想太多了。有时候,行动比思考更重要。”他现在和叶老师说话不再结巴了,两个人已经混熟,而且他发现叶老师私下里并不像课堂上那么严肃。

  没过多久,杨早在学院公开出柜了。

  杨早在宿舍对同学说:“我是个同性恋。”宿舍同学以为他跟谁打牌输了,赌注就是对人发神经,纷纷一笑置之。后来,他又把自己的头像改成了彩虹旗,在朋友圈里对所有人发了一条消息:“我是个同性恋。”他很快收获了一堆赞,有人回复道:“太好了,又少了一个人和我抢妹子了。”也有人回复了一个悲伤的表情。杨早的表姐回复说:“弟弟,你还年轻,不要过早把自己绑定在某种身份上。”他回复道:“如果我是异性恋,你还会这么说吗?”表姐又回复说:“少数人走的路注定崎岖,我只是希望你能幸福。”

  没等他想好怎么回复表姐,手机突然响了,是辅导员黄大锤让他去办公室一趟。在学生面前,黄大锤是个神秘莫测的人,他时而凶神恶煞,时而春风化雨,恩威并施,由此确立他在班级小宇宙中心的地位。杨早一直就挺怕黄大锤,就像他害怕自己的父亲。

  现在,黄大锤让他去一趟办公室,还说请他立刻、马上。他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接受即将来临的暴风雨。

  杨早走到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说:“报、报告——”

  “进来。坐沙发上。”办公室只有黄大锤一个人,他坐在办公桌前。看到杨早进来,他没有起身,只是把椅子转了转,面对着杨早坐的沙发。他看了一眼杨早,从桌上的盒子里抽出一根粗大的雪茄烟,用雪茄剪剪掉一截,叼在嘴上。然后拿起打火机,专心致志地用火烤着雪茄的前端,好像那是他此刻最重要的事,好像忘记了还有一个杨早在他办公室里。

  “王老师,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杨早觉得黄大锤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他可不想就这样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等着。”黄大锤口齿不清地回答,他烤完雪茄,叼着吹了一口,又拿下来看看烟点燃没。他叼上烟吸了一口,鼻子里慢慢喷出烟来。从杨早的角度看过去,此刻的黄大锤是逆光的,被烟雾所缭绕,像西部片里的牛仔,只差一顶牛仔帽了。这种效果当然是黄大锤精心设计的结果,他把办公桌摆在窗边,拉下一部分窗帘,把沙发放在对着窗户的墙边,自己坐在窗户透过来的几缕光里,顿时感觉自带主角光环。可惜他分身乏术,不能自己看着自己发光,只能从坐在沙发上的学生眼中看到经过折射的自己。

  “老师,要是没什么事,我就走了。”杨早又说。

  “着什么急,我都没着急,你着什么急?”黄大锤有点生气,也可能是装的。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阿弥陀佛,他总算转入了正题,杨早想。

  “你看着我!你搞同性恋,你父母知道吗?”黄大锤伸手掠过杨早的脸,像是要打他的耳光,却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停在了半空。

  “我父母知道,不知道,那是我的事,你管不着。”杨早心一横:反正我已经出柜了,我看你还能把我怎么样。

  “行,你很能。真能。你咋不上天呢?”黄大锤抽了一口烟,把雪茄夹在指间,手指轻微地颤动着。

  “我是同性恋,这是事实,没什么能不能一说。”杨早回答得干脆利落、理直气壮。

  “你还同性恋,知道丢人两个字怎么写吗?这—是—病—,得趁早治!”黄大锤手拿雪茄敲着桌面,烟灰落得到处都是,杨早看了,只觉得直男好邋遢。

  “王老师,别把无知当有趣。我给你科普一下,中国在2001年就已经把同性恋从精神病目录里去除了。”杨早早就做足了功课,这是他自我认同道路上的重要发现之一。

  “屁眼有什么好的,拉屎的地方,你也不嫌脏?啧啧,我都为你脸红。”黄大锤又改换了进攻的路线。

  “同性恋是爱情,不只是性行为。异性恋也有类似的性行为,你只是不知道而已。”杨早说,他前两年在性教育组织可不是白混的。

  “得,爱情就爱情吧。我跟你说,别再给我惹麻烦。否则,有你好看的。”黄大锤说。他不得不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你还想要毕业证的话,那条朋友圈赶紧删了。被院领导知道了,就是神仙也帮不了你,你看着办。”

  “好吧,那就这样。”杨早知道不能死磕到底,毕竟他还得在黄大锤手里,得懂得取舍进退,见好就收。即使这样,他还是觉得自己取得了胜利。

  没多久,叶小可接到了黄大锤的电话:“叶老师,你是不是在讲一门关于同性恋的课?”叶小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没有啊。这是什么情况?”

  “杨早是不是你课上的学生?”

  “是啊,他平时表现挺好的,怎么了?”

  “嗯。没什么,我就是和你说一下,这个学生,你要重点注意一下,他说他是个同性恋。让学生平时注意下,小心得上艾滋病。”黄大锤居然是一片好心。

  “哦,这样啊。他被查出来有艾滋病?”

  “目前还没有。以后说不准。”黄大锤说。

  “那还是别随便联想比较好,不然人家会说我们没见过世面,居然会恐同。”叶小可说,“联合国都明确提出了,人权包括LGBT人群的权益,里面的G就是gay,就是男同性恋。”

  “这个我知道,我从英国留学回来,还会不知道吗?就是跟你说一下,自己注意啊。”黄大锤见叶小可处处维护杨早,还搬出了联合国,只好作罢。本来他还想周一把这件事拿到院务会上,作为学生思想的新动态向书记汇报邀功,现在也犹豫了。

  叶小可挂了电话,惊出一身冷汗。她觉得杨早很勇敢,比自己勇敢多了。今天要是院长施压,她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这样地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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