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天气像这个环境里的人一样,令人捉摸不透。白日秋老虎余威尚存,暑气又热又毒;夜晚秋风萧瑟,寒气凛冽。榕树叶子五彩斑驳,点点橘红、点点浅绿、点点淡黄、点点深红,仿佛油画笔一笔一笔刷在深绿的云朵上,整个秋日就在油画布上渐渐褪色。清晨醒来,落叶满地,在风里摇曳。
篮球场上枯萎的叶子每天扫不尽,有时刮起一阵小风,聚拢的叶子旋起来,又落在四面八方。张家宝偏偏当着这种时候扫落叶,怎么也扫不成一堆儿,急得不行。胡笛在一旁 幸灾乐祸地看着,在预感到要挨打之前,一溜烟儿跑回教室。
她急急忙忙跑回去,刚爬上楼梯就被一群人拦住了。
“胡笛!这次你考了第一名耶!”
“哇!好厉害啊!”
“你怎么学习的,考这么好,你平时有什么秘诀吗?”
“哇!”
这些女生围住胡笛,她左手端着簸箕,右手拎着扫帚,面对羡慕之情,表现得十分狼狈不堪。毋宁说,这份来自同伴的热情太过突然,让她措手不及。在这之前,除了同桌多次向她借作业之外,并没有哪个人主动和她产生交集,而眼前的这一瞬间,宛若众星捧月,胡笛本能的排斥开来。
胡笛正在思索如何走掉,后面窜出来一个人影,她用手挡住那些热情的手臂,二话不说就拉着她的胳膊往外冲,刚刚一哄而上的女孩子们顿时作鸟兽散。
“喂!我要摔倒啦!”
她被拉着狂奔。
“喂!我让你放开!”
胡笛用力甩开被牢牢抓紧的手臂,张家宝冷冷地看着她。“明明不喜欢,为什么还留在那里。”
她怎么能猜透我的心思呢?胡笛不安地盯着对方的毫无表情的脸,并不领这次的解救之情。
周一,胡笛像往常一样去上学:走进教室,坐下,站起,走下楼梯,穿越长廊,升旗队伍区域乌压压的人头,明显自己来得有些晚。想到要穿过这么多人,她又开始局促不安起来,脑袋不知不觉又低下去。
“嗨!”
“嗨!”
“嗨!”
......
“嗨!”
今天真奇怪!同学们一个个主动向她打招呼!胡笛沿着队伍走过去,友善的面孔,问好的手势,真诚的关心,接纳她的同学......胡笛心血来潮地想逃走,抗拒这一切,这么久了,所有的人还是那么陌生,变脸变得这么快,自己还是无法融入。
班会,艾老师针对第一次月考的成绩,制定了全面的总结和复习规划。艾老师故作深沉地解释:这学期学校制定教学目标,咱们班的计划是至少二十个人考上重点高中。每次考试,自己连着几个晚上都在失眠,比学生还紧张。俗话说,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这次的结果,大家平静的接受就可以了,不要发出惊呼声音。她的心情似乎还不错,看来这次考试的结果令她满意。
艾老师把成绩单举到眼睛高度,“这回,咱们班有三个同学进入年级前十,其中,”下面的人蠢蠢欲动,“胡笛考了年级第五名!”所有人倏地将目光投注到胡笛身上,爆发一阵小小的骚动。作为班主任,她年轻的身体里充满用不完的能量,时不时为萎靡的学生换血,注入一些新鲜活力。
像胡笛这样一鸣惊人的学生,自然成为班主任口中的模范榜样,不时号召大家向其学习。很快,班主任最器重的班长个课代表就与胡笛成为好朋友。就连那些并不擅长交流的同伴,也都生硬地拥在胡笛身边,每天不落地问好,俨然各宫妃子向皇后娘娘请安的架势。
李文正尤其和胡笛要好。听说她住在午托部,周末才回家,这个午托部正好开办在胡笛的小区内,上学放学都顺路,胡笛便同她一起。李文正个人十分热心,她经常准备一根香蕉或一个橘子,强烈要求胡笛吃完,一次、两次还勉强推脱过去,只以为是三分钟热度而已,不想一个多月里,对方竟然诚心不变,胡笛把杜瑶的好心提醒都忘了,李文正这个人虽说长了一副狐狸相,瘦小妖娆,完全不是一肚子心机的样子啊!
不过,对于那个张家宝却是个例外,她整日以打人为乐,已成其秉性,无可救药。
冬去春来,校园里的花朵尽数开放。胡笛的过敏症状今年减轻了许多。新城区的植物以樱花树、榕树、和花坛草丛为主,杨树和柳树较少,没有掉落的虫状物,也没有漫天飞舞的白色柳絮。新年,胡笛收到一封贺卡:
“呆子:
这是我给你起的绰号。今天是春节,怎么也得意思意思。进入正题:新年快乐!嘻嘻没办法,我不会说其他的了,还有我准备给你一封长长的信,说不定哪天就飞到你的桌子里了呢!哈哈哈......”
没有名字,谁会给她寄信呢?即使是好朋友也不知道她的联系地址啊!
算来算去,留在岚苑中学的时间只不到半年了,这张贺卡提醒了胡笛,有必要和同学们写些留念卡片之类的。
新学期,艾老师设计了更加人性化的座位,李文正和胡笛组成同桌,似乎有意为全班成绩最好的两个女生创造合适的学习环境。
“好好学习吧,你们是想让父母倒着一查就查到你的名字,还是想像胡笛同学的父母那样,正着一找就找到了名字。”
张家宝选择了最后的角落,数学课上,她传过来一张纸条,趁着数学老师还没走来,胡笛偷偷地打开,上面写着:“下午放学后不要走,等我,有事。”
胡笛迅速藏好纸条,抬起头,正好迎着数学老师的目光。数学老师带着一副金属丝边眼镜,高高地额头反射着灯管的白光,她咬住右下面嘴唇,厚厚的镜片后面流露出失望的眼神。胡笛愣住了,她第一次见出老师这种失望的眼神,对她失望,只不过看了一个纸条而已。胡笛不慌不忙,她的眼神仿佛在回应:我就是看了一个纸条而已,有什么问题吗。对峙几秒,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男声:“胡笛!好好学习吧!你看老师对你失望啦!”胡笛不想解释什么,从容不迫继续计算。
下课铃声响了,张家宝从胡笛身边走出去,顺走她的钥匙,胡笛立即追上她。张家宝穿着深蓝运动套装,双手握拳,两条腿向外微张,走起路来活脱脱一个男人样子。胡笛跟着她在教学楼里面转圈,岚苑中学的整体设计非常独特,四栋教学楼相连,再通过每一层弯折的长廊与中间办公楼的长廊相接。这个幽闭的空间宛如一个防空洞,吵吵嚷嚷的声音被阻挡在墙壁外面。
“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根本搞不清在这里该怎么走,像个迷宫。”前面的人吊儿郎当背着书包,头也不回。
“喂!我们要去哪里啊?”张家宝还是没有听见,她打算继续漫无目的地从一楼到四楼转圈。
“张家宝同学,你把钥匙还给我!”
张家宝转着钥匙圈,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喂!我走啦!真的走啦!”胡笛正欲找个最近的楼梯口,张家宝终于止住脚步。
她嬉皮笑脸摆弄钥匙串,缩着脖子,站成一个“人”字。
“我不喜欢你那种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这句话竟让胡笛十分尴尬,她挤出一个笑容。
“我说了,”冷酷中多了一丝悲哀,“我不喜欢你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胡笛深深吸一口气,长廊里越来越暗了,她注意到,微微的光在张家宝的眼睛里,凝成一层朦胧的雾。
“所以,那张贺卡是你写的吧。”纸条上的字迹和贺卡一模一样。
“你并不是唯一一个挨打的人,每一个女生我都打过,只有你坚持这么久。”
哦!我很耐打吗?“每个人都很讨厌你,我也是,你知道在别人的痛苦上建立自己的快乐。”
张家宝恣意地抖动嘴角:“这是我交朋友的方式,只有经过我的考验,才能成为我的朋友。”
以打人的方式选择朋友,近乎惹人讨厌的行为方式,一般人难以理解。奇怪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在心中游走:在我之前必定还有人经受如此折磨,既然只有我经受住拳头的考验,不就说明我是她唯一的朋友吗?她第一次感觉到,“朋友”两个字,背后藏着一种厚重的力量。
“你说不喜欢我那种样子,可是那也是我的方式。戴着面具,对待不相干的人也温和有礼,这就是我的方式。”
天色渐渐暗淡,胡笛本应横穿马路,相反,她一直向南走去。前方三百米,是车祸现场,曾经有个高大的男人被撞掉头颅,那是个大雾弥漫的凌晨,一辆巨大货车和自行车相撞。胡笛来到这里,消失了。
殒命之地东边,拨开高高的杂草,依稀可见一条不成形的小道。踩着倒伏的枝干向前深入,空间逐渐开阔:人原来走在河岸上,冬季缺水,河底的水藻几近萎缩。左右岸间架起一座木桥,胡笛倚在红色栏杆边,茫然地遥望远方,晦暗的河、晦暗的街、晦暗的天空,她被钉住。
桥上那个身影,手支着下巴颏,孤独,落寞。张嘉宝嚼着口香糖,她想上去大拳一挥,数落胡笛不知危险,然而,她更好奇胡笛接下来可能做什么,她只是继续远远地跟住胡笛,像个不敢告白的孩子。
相处时间越久,胡笛就越受重视,凭着优异的成绩,她成了班级的“话题女王”。
张嘉宝仍然被视作异类,沉迷于折磨他人的游戏,男生畏惧她的力量,集体形成了默契,避免与她发生直接的冲突。据她自己亲口说,小学三年级和男孩子爬树,她爬得最快,直到今天,也没有人打得过她。
她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声线低沉,眼部浮肿,头发只有几厘米长度,多数时间身着休闲服,粉色这种色彩从不穿戴,红色、米色、白色偶尔穿过一两次。尤其是她从不上厕所这个独特之处,最为津津乐道。
挨打挨的久了,胡笛似乎生出依恋之情来。她发现生活中的“男人婆”也有温柔的一面,比如笑话男生抢螳螂啊,偶尔露出的胸部线条啊,力所能及庇护自己的朋友啦......
自那次见面以来,张嘉宝每周至少写一封信交给胡笛,谈论她的生活。我夏天的睡衣是蓝色的短衣短裤,冬天的睡衣是蓝色的长衣长裤;我喜欢听摇滚乐,喜欢读武侠小说,喜欢看好莱坞大片;我每天都坚持运动,所以从来不会出现肌肉拉伤的情况;我爷爷和我们一起住,以前我邀请同学来家里玩儿,人家还没进来,他就大发雷霆……
胡笛一一回信:我和奶奶爷爷住在一起,不过我想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我最讨厌运动了,顶多坚持跑个八百米;心情好的时候,我喜欢听欢快的音乐,难过的时候,喜欢听悲伤的音乐;我喜欢读外国小说,最喜欢韩国电影;我只有一条夏季的睡裙,是姑姑买给我的,上面画了一只熊……
胡笛在脑海中勾勒张嘉宝生活中的形象,无奈抛不开那副男性化特征十足的皮囊,这样一个人过起寻常日子,真真不寻常。
两个人在心灵上越走越近,肉体同样如此,胡笛不断遭受拳头的攻击,她则在她对方的胳膊上、手掌上狠狠地咬。她用前端牙齿用力咬下去,张嘉宝兴奋地大叫:
“使劲儿啊!再使点劲儿啊!不疼啊!一点儿都不疼啊!”
胡笛牙齿都酸了,这个人的肌肉异常坚硬,好似被压缩一般,留在上面的齿印只是浅浅的。她累得气喘吁吁,不想舔残留在牙齿上咸咸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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