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欲患者(十)

  祖母嘱咐我将这些事告诉母亲,否则我的母亲会生气。我瞒了母亲半年,瞒得很苦,明知母亲的态度,还是决定该把话说清楚。

  那天晚上母亲在厨房烙南瓜馅饼,我犹豫半天,才打开厨房门。

  “妈妈,我有件事想给你说。”

  “嗯,说吧。”

  “就是......就是......这件事吧......唉呀。”刚才的勇气全跑没影儿。

  “就是......我不知道怎么说。”

  “这个事吧......它是......我很早就应该告诉你了。”

  “其实除了你还有人知道......你别生气。”

  “我想说......其实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对吧。”

  我急得说不出话来,母亲只顾擀面皮。“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要说啥。”

  母亲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更急了:“你知道的呀,你忘了以前。你问我,是不是有什么秘密瞒着你。”

  “你不想说就别说了。”

  我妹妹在一旁看不下去:“姐姐,你倒是快说啊,受不了你了。”

  “唉呀,妈妈,你知道的呀!你问我,快问我那个秘密是什么!”

  母亲还是自顾自擀面皮:“我不问。”

  我看着母亲的背影,紧张的快哭起来。“你千万别生气......本来不想说的......可是还是觉得说出来更轻松。”

  “就是......这个事......你想到的。”我急得焦头烂额,母亲怎么就不能先开口呢?

  “......唉呀!”

  “姐姐,你别说了,我替你说吧,至于这么紧张吗!”

  我的眼泪真的流出来了,“不要,我自己说,你别管我。”

  “我自己说。”

  “算了,还是你替我说吧。”

  每一秒都度日如年,无关紧要的词语我重复了N多遍,正事一句还没说。

  妹妹趴在母亲耳边,小声嘀咕几句,母亲仍然不动声色,低头擀面皮。我平静不下来,坐下来像被人浇了一盆冷水,兀自绝望。

  “你真的给妈妈说过了?”

  “嗯。”

  “妈妈,她究竟给你说了什么?”

  母亲并不理睬我。“妈妈,她究竟给你说了什么!”

  母亲头也不抬,声音低沉:“她说你找个对象!”气氛有些僵,母亲的反应有些过于克制,以她的脾气,应该暴跳如雷才正常啊。

  “妈妈,那你接下去不是该问我关于他的问题吗?”

  “我就不问,你自己说。”

  “好吧。他比我高两个年级,是农村人,我知道你不喜欢农村人。”我丝毫不介意林锦的身份,不过长辈们总是以“过来者”自居,他们有相当充分的理由不喜欢女儿嫁给贫穷的农村小子,所以我总是特别强调“农村人”这一点,以此试探一番。

  “我没有说我不喜欢农村人啊!”母亲急忙澄清,“不过,两个人生活是一辈子的事,农村人和城里人的生活习惯差异太大,见识也不一样,不好调和。”

  “妈妈,你和爸爸过了一辈子,还不是没改过来他的生活习惯!”

  “所以这就看你的眼光了。”

  “那你应该相信我的眼光啊。”

  我的母亲并不因为这件事停下她的工作,没有什么事比吃饭更重要,烙饼、蒸包子、酿米酒......样样做得来,样样不怕累。

  “你谈恋爱我不反对,不过说到底一句话,知道自己该干嘛,别因为谈恋爱耽误正事儿,也别让他经常找你。”

  哼!见面都不可以,还谈什么恋爱啊!真是烦透了!什么情况都不了解,首先就警告我!

  “我为何如此惧怕母亲呢?母亲又不是恶魔!”

  青春期,我没有表现出叛逆行为,和母亲大规模的冲突只有几次。我当时神经敏感度处在高峰,哪怕是小事,我的反应也及其强烈。落下一片叶子,就可以使我伤感整整一个秋天。

  我念到初中才和父母同住一室,此前祖母不肯放手。我的卧室是两张单人床,两盏床头灯,每张单人床正好可以躺下两个人。晚自习结束后,我倚着靠枕,歪着脖子读《红楼梦》、《西厢记》和婉约词这些书,有时累了,把书扣在胸口昏昏欲睡,我母亲半夜起来帮我关灯,劝我:“这些书不要再读了,你该读点豪放的东西。”

  进入青春期后,私人空间的意识强势增长,我排斥别人睡我的床,也抗拒睡别人的床,而我的母亲偏偏要我和她同睡。母亲一个劲儿喋喋不休,不为我第二天还要早起考虑。

  “妈妈小时候,特别想和你姥姥一起睡觉,你姥姥就不让我和她一起,你姨还小,谁见了都夸她聪明,你姥姥天天照顾她,不管我。”

  我想走!

  “你姥爷重男轻女,你舅舅啥都不用做,好吃的全留给他,也不学习,天天蒙着头睡大觉。我就不服,你姥爷急起来就打我。”

  眼泪流出来了,我装作感冒流鼻涕!

  “你姥姥这个人,也不会和孩子亲近,我小时候一哭,她就把我扔到猪圈里:‘哭吧!你自己在这儿哭吧!’”

  母亲哪里是在亲近我,分明是在发泄多年怨气!

  “小时候的事我一直可遗憾了,妈妈就怕你多想,你妹妹还小,我跟恁爸难免疏忽你。我不想你像我这样将来埋怨妈妈。”

  如果你再侵犯我的私人空间,我才会埋怨你好吗!

  我躺在床的最右边,母亲在最左边,暗中僵持着。第二天,我无精打采地吃早饭,母亲又要继续啰嗦学习上的问题。我最讨厌早晨也要被教训了。母亲无非是说些寻常的话,比如“学习不是给我学的,是给你自己学的”、“不要现在学习好就得意忘形”、“你要是考不上高中我可不给你掏钱,考不上就不上”、“比你学习好的很多,高考你能考全市第一不能”之类听了让人泄气的话。

  母亲鼓励人的方式非常特别,没有任何物质奖励,均在语言上下功夫,她以为压力是促人前进的动力。我的父亲总是在外人面前非常谦虚:“唉,我们家孩子学习一般,平时也就考个第一前十吧。”我若出了前十,母亲并不掩饰她的不满。无意的一次,我的小姨问我:“你考了多少名啊?”我告诉她十几名吧,她说漏嘴:“这不是挺好的吗,你妈咋说你学习不行了?”

  我不敢谈起学习成绩,学习对于我,只是一个博取他人认同的工具。

  和母亲相处的记忆总是不太愉快。十岁那年,我很有自信,想得到母亲的肯定:

  “妈妈,最近我们班主任常常夸奖史晨阳,说他的字进步很大。不过,他写得还没有我好,我是我们班写得最好的!”

  母亲冷冷地用余光扫视一下站在她旁边的我:“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点都不懂得谦虚!人家进步,说明人家努力!别太骄傲自满!”

  晚间的公交车,满满归家的人,公交车司机只在站点停靠时开灯。我就在不相识的乘客间,默默承受母亲的教化。我原本以为可以从母亲那里得到表扬,莫名其妙受了一顿打击。

  这个早上母亲再次施展她的说教大法,热乎乎的米粥烫得难以下咽,我的肩膀在剧烈的抖动,她突然歇斯底里:“我哪儿又惹你了么?!你哭啥了么?!你说话呀!天天我都摸不清恁的脾气!我都不知道我又说啥了么?!哭哭哭!有啥可哭的?!”

  母亲这一发作,一发不可收拾,我哭得背过气去,呜呜咽咽,眼冒白星。“呃......哼......咯......没......没事儿......”

  母女冷战持续几天,谁也不肯主动先服软。父亲从中调解,我试着写了一封信,早上出门时压在门口的柜子上。整个上午都在担心母亲会不会没看到,中午徘徊在家门外,迟迟不敢敲门。母亲只字未提,我尽力克服忐忑。我走到母亲房间里,“妈妈,前几天和你吵是我不对,你别生气了。”母亲叹了口气:“我不要求你啥,无欲有求吧。”

  在母亲的呵护之下,我整天提心吊胆。洗完澡,要把地上的头发捡干净;梳完头发,要把地上的头发捡干净;早上醒来第一件,要把枕巾上的头发捡干净;打扫地板要顺着同一方向,不可出现杂乱的拖把印记。母亲轻微的洁癖把一家人逼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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