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第一件事,是拜访我的祖父母。
祖母膝下无孙子,故常常在我母亲耳边念叨,要她再生一个儿子,甚至求了附有神灵的苹果,据说吃下就可怀孕。
祖母潜意识里的重男轻女观念让我十分厌恶。我对母亲说:“我们家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如果再生一个的话,我只好跳楼了,或者,我直接掐死他,我们怎么可能养活起三个孩子呢?”
也许婶婶吃了求得的苹果,她再度怀孕,并如愿以偿生下儿子。得知此事,她的女儿哭了整整一天,和我的姐姐如出一辙。这个孩子天赋异禀,仿佛意识到我对他十分反感,生来从不与我亲近,也记不得我是谁。
这个孩子出生后,祖母的健康状况数次恶化:一回由于头晕站不稳,摔到桌子一角,肋骨粉碎性骨质;一回抱着孩子上街,却失去意识,磕破脑袋;几回心脏病发作住进医院。
不管吃了多少苦头,祖母的余生因这个孩子而不留遗憾,年年坚持把孙子带回老家。
祖母年逾七十,操持一大家子的生活。一日三餐,她早早做好,等待我叔叔一家、姑姑一家前来,他们吃完就走,留下一堆烂摊子,祖母再一一打扫。桌子上、地板上、饭碗里粘着大米粒,没吃干净的鸡腿,祖母一一夹起来啃干净。
我不喜欢来这里,他们总是带着脏脚丫往床上踩,晚上若无其事躺在上面睡觉;我不喜欢他们把沾满孩子口水的、掉在地板上的水果直接放回盘子,下一个人不知不觉就吃进细菌;我不喜欢这里的窗户面积太小,无法洞开,恶浊的空气没有机会排出室外;我不喜欢茶几和餐桌上铺的积满污秽的塑料布,用一块发黑的抹布擦来擦去;我不喜欢零食被藏在屋子里,我却吃着冰箱里的剩菜。不得不来这里的时候,我会穿着脏袜子,睡觉时候只蜷缩在床的一角。
第一天,就和我的姑姑在饭桌上狭路相逢。
第一口饭还没吃下去,她就问我:“你交男朋友了没有?”
为了保守秘密,避免不必要的口舌麻烦,本应尽力保守,不过我极度讨厌这种质问式的关心,
一时逞强,挑衅的回答:“有啊!怎么啦!”
所有人都感到意外:“他是哪儿的人?”
“甘肃会宁,是农村的。”我特别强调这一点。
“农村人倒不怕,这种出身的孩子一般对出人头地的欲望比较强。那他打算以后干嘛?”
“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干涉他。”
“你不是还要回来吗,他也可以跟着来,咱们给他安排个公务员什么的还不好说。”
“他根本不想当公务员。”
“那你们可以去郑州,那也可以。”
姑姑把一切都替我计划好了,进入学校,调往行政,拿着工资做着清闲的工作,她甚至包办了我的另一半的人生。
“姑姑,你不要告诉我爸妈,我不想让他们知道。”
姑姑一幅多虑的神情:“这有啥的,姑姑是关心我的侄女儿啊!”
心情糟糕透了,七上八下,饭也吃不进了,姑姑坐在窗户前,笑着盯着我看,直盯得我心虚,怀疑自己做了错事。我不敢迎着她的视线,那副模样使我心里一阵一阵发毛,她的眼角上扬,挑起眉毛中部,细长的眉眼暗藏着邪恶的阴谋,抿着的嘴唇埋伏着狡猾的算计。这个女人正以我的秘密为乐,她不屑的嘲笑我,早晚会出卖我。
我后悔没有听从林锦的话,没有与亲人分享喜悦的快乐,我感到重重阻碍,活像个人偶被人拆开,被人窥探我的秘密,我失望至极,羞愤至极,可昏暗的暴风雨还没有开始。
祖母曾经告诉我:“奶奶和姑姑亲如朋友,无话不说。我希望咱们也能像朋友一样,好吗。”她这样请求般的话,在我听来却有无名的压迫感。最后,她成为我的抑郁之症的触发点之一。我读小学时,祖母每年都送我上学,在路上我们会玩认识汉字的游戏,一天,我兴奋地像往常一样搜寻广告牌上的生字,问她读什么时,祖母无故迁怒于我。莫名其妙挨了顿吵,一路上我红着眼睛,想哭不敢哭,怒气冲冲瞪着周围的人,管他们怎么看我。
不过,作为家中第一个孩子,我也是唯一一个被她从小照顾到大的孩子,相处时间更多,感情更为复杂。我向姑姑坦白之后,祖母就占用睡午觉的时间,盘问一番。
“你们交往,毕业以后怎么办?他能在大城市扎根也不错,要是愿意来咱们这儿最好,家人都在这儿,有事儿可以互相帮忙。”
“我以前也见过这种异地恋,男孩子走吧,他的父母依依不舍,女孩子走吧,她的父母又舍不得。为了你考虑,不如先只做普通朋友,等到以后你们感情深了再分手的话,对你的伤害多大。”
“当初你姑父也是个农村小伙,咱们家够穷了,他比咱家还穷,见面的时候,他穿的衣服是借的,特别大,他长得细胳膊细腿,往地上一蹲那个样子啊,结婚以后姑姑还帮他还了几千块钱的债。”
“我也不乐意,你姑姑那个拗劲儿我管不住啊,不过我相中他哪一点呢,就是老实。”
“你看你姑父对咱们不错吧,你找农村的没关系,只要他人好,老实,我也不歧视农村人。”
“不过你妈不喜欢农村人,嫌他们小气。”
“奶奶在家里是老大,很多事儿都是我做主。你二老姨、三老姨的婚事都是我安排的,她们也听我的话,嫁个本村的,留在你老姥爷身边,互相照应。”
“你就说这回奶奶住院吧,我都没想到这三个孩子会轮流照顾我,可享福了。为啥当初我劝你妈再生一个孩子,不论是男是女,将来都可以作伴,要是一个孩子,大事连个商量的也没,一个人在手术室外焦急地等,可不难死你。”
“你的爸妈也是我的孩子,不管他们多大,在奶奶眼里始终是孩子,我想让我的孩子幸福,如果我的孩子受委屈,我也不好受。”
“你直接告诉他,你必须回来,看他有没有决心跟你回来,他对你要是真心的,就会跟你回来。奶奶我是最不赞成入赘的,那会儿还在农村,我就看到邻居家入赘的男人,真是连个尊严都没有。之前电视上演过一个真实案例,这个男人和老婆感情可好,但是一直没有地位,大小事做不了主,后来自制炸药把他老婆炸成残废。所以我坚决反对男人入赘。”
“他可以在咱们这儿买个房子嘛,不用入赘,你们要是想在大城市生活,我也支持,但是一条,你把你爸妈带在身边,奶奶说了,奶奶想让我的孩子幸福。”
这些长辈怎么净出些馊主意,以为H城这个小地方真有那么大魅力吗?以为感化林锦就解决一切障碍让他们舒心了吗?
前几天去参加一个姐姐的婚礼,我听说她的母亲硬生生拆散了女儿的男友。她的母亲不断给她介绍男人,拿来男人的照片,姐姐只是一扭头:“不看!”后来她的母亲寻得一个如意郎君,当做白捡的半个儿子,姐姐答应结婚的唯一条件,就是一套房子一辆车,她母亲也很大方,买就买,送女儿出嫁。回门宴,姐姐一身红色旗袍,同新郎站在一起,像年轻的爹领着小女儿上街。
祖母继续她的道德说教。
“奶奶这一辈子的经验就是,无论什么时候,女人都处于弱势地位,男人,没有一个不油嘴滑舌,把你哄到手就翻脸。女孩子啊,最怕不洁身自好,不管你愿不愿意,受到指责的都是女的。”
“我这一辈子,和你爷爷互相看不顺眼。你不知道他做的那些事,气得你叔叔要和他断绝关系,把你姑姑直接气晕了,有一次我气得吃了一瓶降压药,差点死了。”
“这还是真实的故事,以前还在老家那会儿,有一个年轻姑娘,庙会上认识了一群无业青年,那个小姑娘才十几岁,跟他爹一起生活,没娘教她。几次之后,那个小姑娘就怀了孕,那些小青年早没了人影,没办法把她嫁给了一个老头儿,一辈子都毁了。”
“还有你二爷家的莎莎,因为未婚先孕,嫁过来快把人难死了,你二奶奶心理变态,结婚那天还大闹一场,装病躺在医院就不回家。她进家门那天,我就对她说:‘莎莎,要不是我在这儿,你难进这个家门!’”
我反驳她:“可是莎莎婶婶怀孕和叔叔脱不了干系吧!为什么没人责怪男人!就因为嫁进来的媳妇不是自家人吗!”
“记住!要是女人不点头,没有哪个男人能近得了女人的身!你二奶奶家的晶晶姑姑结婚的时候,也怀孕了,你二奶奶把她大吵一顿。”
我越来越觉得她离谱了:“晶晶姑姑快三十了,不管她再怎么不讨人喜欢,没有对象一定很苦闷吧!再说,她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还是很可怜啊。”我是想暗示生理需求有时是必要的,即使是女性,也不应被否认。
“你其他几个姑姑,结婚前都没有出问题。要是婚前出了问题,婚后麻烦得很呐!不论在哪儿,未婚先孕,永远都让人看不起!”
祖母试图借用先例警示我,却适得其反。在她们“过来人”看来,维持世俗婚姻的第一要素,是门当户对和女人的操守。
那些因未婚先孕而饱受诟病的女人、在至亲的包办下踏入婚姻的女人、在男孩儿崇拜下豁出命产子的女人、为了家庭付出一切依然不被视作一家人的女人......啊!我突然发现,“伟大的母亲”、“贤惠的妻子”、“孝顺的女儿”,前几代扮演者把这些角色抛给我,包括我的祖母这位婚姻不幸的女人。
相比于把婚姻视作一生的追求,我更觉得婚姻是成人世界的秩序之一,没有“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即使无爱的婚姻,也可避免人遭受无故的猜疑。在婚姻内,生育是一种获得家庭地位的途径罢了,养育孩子是一件劳累的工作,它并不能使人轻易获得成就感。
我不想欺骗自己,至少在我这个年龄,我宣布我不要结婚。我深深怀疑那些极力反对我、视我为怪人的女人们,是不是无力反抗世俗迫害只好选择顺从、以假象蒙蔽内心呢?至于我,哪怕要被视作叛逆、不孝,也要摆脱悲剧而寡淡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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