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声声。泉水从石眼中涌出,顺着石阶缓缓流下。雾气弥漫里,隐约可以看到一抹绿意,那是一些蕨类植物,生长在石头边。
不远处,有四个人围桌而坐,她们嗑着瓜子,聊着天,不时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凭栏而望,国槐的树顶触手可及。
这是一家深藏在居民小区里的私房菜馆。
叶小可还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地方,感觉十分新奇。她以前吃饭不是在家里,就是在食堂,偶尔去一下饭馆,也多是学校附近的小饭馆,顶多是在隔间里。在她感觉里,所有这些饭馆都一样,廉价而恶俗的装修风格,人声嘈杂,浓烟滚滚。所以,杨早说自己过生日,要请她一起吃饭聊天的时候,她本能地想拒绝。
还好来了,这环境还不错,她想。
厨房里只有一个厨师,他正忙着把菜分类洗净。叶小可进门的时候就往里张望了一下,只见操作台雪白雪白,抽油烟机簇新闪亮,电饭煲、煎锅、炒勺、饭勺、菜刀、割肉刀、磨刀棒、抹布,每样东西各居其位,窗纱干净得像没有一样,当即感到这家饭馆相当不错,杨早找了个好地方。
这是杨早的生日,距离他在性博会上对战反色情大妈已经过了一个多月。双方对战的视频后来被好事者发到网上,得到了不少转载和点击率,他也因此一战成名,成了小圈子里的风云人物。
叶小可举起酒杯说:“恭喜杨早,一代网红横空出世!”杯子里的酒是紫红色的,这是用糯米酿成的低度米酒,以火龙果添色,以桂花添香,喝起来味道醇厚香甜,却又甜而不腻。叶小可喝了一口,感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她平时也在家里酿过桂花米酒、葡萄酒、泡过柠檬酒,还琢磨过自酿生啤,只是考虑到所需的设备太占地方而作罢了。她知道做酒的复杂和艰辛,其中稍有不慎,温度差了一点,或是水中混入了杂菌,都可能影响风味,导致前功尽弃。所以,好的酒可以说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晶。
杨早羞涩地低下头,看着杯子说:“老师,您就别取笑我了。”坐在旁边的两个女生也举起杯子相碰,那个扎着马尾辫的是张盈盈,短发像个小男孩的是徐曼,她俩也都是叶小可那门课上的学生,是杨早在志愿者服务队里的小师妹。
男同性恋往往和女生成为好闺蜜,这一点在她们身上完全应验。杨早感情丰富细腻,和普通的异性恋男生没有太多共同语言,却与女生有很多共同的话题,逛街、买护肤品、吃甜食,看书看电影,总能聊到一块去。
“师兄好棒!” 张盈盈和徐曼异口同声地说。她们才刚刚上大二,在社团活动里还只是打打杂,还没接触到决策和组织层面,对已经独当一面的师兄充满了崇拜之情。
杨早说:“自从听了您的课,我受到了女权主义影响,对于gay圈的好多现象都感到,……再也不能忍。”
他微微笑着,说:“比如群里经常发这样的段子,小攻是一家之主,小受要贤良淑德,这和封建时代的女德有什么分别?!”
叶小可好奇地说:“真有这样的事?”
“真的有。我在学校的Gay群里说我们要追求平权,不要复制异性恋里男主女从的落后思想,结果没说几句话就被人踢出去了。”杨早叹了一口气,“真的很无语。”
张盈盈同情地说:“师兄还是单身狗,这下更找不着对象了。”
杨早说:“一入女权深似海,从此名媛是路人。”
徐曼还有点懵:“为什么这么说?什么是名媛啊?”
“名媛是gay圈里那些交际花,一般长得不错,有钱会花钱,天天在微博上po自己的八块腹肌。”杨早说:“就像女人花钱化妆是为了讨好男人,依附于男人。名媛也是徒有其表。”
张盈盈说:“我不同意,谁说女权主义者就不能美美的?我为我自己打扮,不行吗?”她拿着手机,一边端详着自拍画面中的自己,一边说,“师兄,你难道不喜欢美女吗?哦,对了,你不喜欢女人。”
叶小可说:“这个问题挺复杂的。女权主义并不反对穿衣打扮,审美需求,反对的是把买买买看成解决问题的最终办法。很多问题并不能这样解决。”
张盈盈问:“那,怎么解决?”
“比如家里谁洗衣服谁做饭,应该两个人一起商量,不能男人说,你是女人这是你的活,你得听我的,这不公平。”杨早说完,摇了摇头:“觉悟太低。你上课是怎么听的啊?”
张盈盈说:“可是,我觉得,在家就不需要讲理。什么事到需要讲理的时候,多半就是撕了。撕是很爽,却是沟通的终结。”
徐曼有点不解:“真理不是越辩越明吗?讲理没用,那我们变成野蛮人算了。”
叶小可说:“张盈盈说得也有道理。普通人接受道理,首先是在感性层面,其次才是理性层面。”
这回,三个学生都懵了,他们齐刷刷望着叶老师,等待着她的高见。
没等叶小可把话说完,厨师走过来了:“开饭了——”
揭开锅盖,热气腾腾。热气散去,只见红的萝卜,白的莲藕,黄的土豆,绿的毛豆,还有褐色带壳的煮花生,五彩缤纷,香气扑鼻,这是蒸汽火锅,号称无油无盐的纯天然绿色火锅。
杨早抄起筷子嚷嚷:“开吃开吃!”
张盈盈拿起手机:“等我拍个照,一会发朋友圈。”
徐曼说:“老师,您先来!”
叶小可说:“大家一起吃吧!”
大家忍着烫,一边吹气,一边狼吞虎咽起来。
叶小可从来不喜欢跟人辩论,她觉得辩论是没意义的,没想到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杨早不知道从哪看来一个消息,是中国民间影展女性分展在全国征集承办方,他没有经验,就问叶老师是否感兴趣一起来做活动。叶小可想了想,是和电影有关,与自己的专业相关,就答应了。
接手了才知道,这个影展名目虽大,其实很简陋。主办方只给一些片源和海报,不提供任何经费,至于场地、时间、活动形式之类,都要承办方自己来搞定,都是义务劳动。叶小可和杨早两人碰了个头,商量了一下,他们一致认为,只要事情有意义,免费也没关系。于是简单分了下工,叶小可负责看片排片、组织沙龙讨论,杨早牵头联系场地、宣传和主持。
影展的日子快到了。杨早忙得鸡飞狗跳,他在课余时间联系了好多家咖啡馆,对方不是场地太小,就是没有合作意愿。场地一天不能确定下来,活动通知就一天不能往外发出,这会影响后续的一系列安排,他急得晚上连觉都睡不好了,只能喝速溶咖啡提神。
叶小可也没闲着,她要把这些片子都从头到尾看一遍,确定没有什么政治敏感问题了,才把它们列在排片表上,免得给场地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此外,她还要确定每天活动有不同的主题,拟出适当的标题和说明,以便杨早用公众号往外推送。
克服了九九八十一难,他们终于使得影展如期举行,地点在大学城的雕刻时光咖啡馆。晚上七点,夜幕低垂,咖啡馆里灯火通明。电脑和投影仪都提前借到、布置好了,观众来了不少,有些是看了雕刻时光的主页通知来的,有些是看了杨早做的公众号来的,还有些是叶小可课上的学生。张盈盈和徐曼早早就来到场地,帮忙调试音响设备,布置桌椅,让来人签到。
杨早一紧张就结巴,但他忍着羞涩,操着结结巴巴的普通话,红着脸主持了整个活动。叶小可不太习惯脱稿讲话,面对陌生的观众也很紧张,但她也比较流畅地引导了发言讨论,并做出精辟的总结。
活动即将顺利结束,没想到突然跳出一个中年男人来,他发言说女性影展没有意义,中国早就做到男女平等了,他还说:“男人力气大,女人力气小,所以男主外,女主内,这是生理决定的,人不能违反自然规律。”
杨早说:“我不能同意你的观点。首先,男人力气大女人力气小是个伪命题,对于具体的个人来说,有可能女人比男人力气大。其次,人类已经不再是动物,也就不必按照动物世界的规律去生活。”他说得很清楚,但是不够形象,叶小可在一边听了,很是着急。
徐曼赶紧声援一下师兄:“猴子是一夫多妻,难道你要做猴子吗?蚂蚁是一妻多夫,难道你要做蚂蚁吗?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受到社会文化影响,超越了生物决定论。”
中年男人站在那里,挥舞着手臂:“好,就算你说得有理。那我认为,我们的文化现在已经很合理了,没有必要改变。”在场的观众把头都转向了他,有人在点头。
杨早说:“对于女性来说,还不够合理。社会重视男性在经济上的成功,女性在家,做家务、照顾老人和孩子,这种价值没有受到重视。”
中年男人又说:“怎么没重视?我们歌颂母亲的奉献,母亲的地位是神圣的。”
杨早说:“歌颂?说得好听!如果社会觉得照顾家庭有价值,为什么男人不做同样的事?为什么用人单位不愿招已婚已育的女性?为什么离婚以后,婚内财产各人归各人?”叶小可在一边听了,又是一阵焦躁,她感觉话没说到点子上。
徐曼又赶紧插了一句:“同样跑一百米,一个人空着双手毫无负担地跑,另一个人背着孩子跑,这公平吗?跑完一百米,人们只管给最先到达的人颁奖,然后说,背孩子是神圣的,这句空话有什么用呢?”说完,她瞪了那个男人一眼。
观众纷纷点头,表示他们听懂了。
中年男人还是不屈不挠,又说:“我是个自由主义者!我认为家庭是社会的最小单元,任何力量都不能渗透到家庭领域,否则会导致社会的混乱。你们说的问题可以在家庭内部解决,关键看成员的意愿,我们要尊重每一个个体的选择,不能认定某一种模式才是对的。”
徐曼说:“你的意思是,女人可以说服男人背孩子。但在外部环境只鼓励女人背孩子的情况下,男人很难同意去背孩子,因为那样会有很大损失。就是说,你的选择并不自由。”观众有的点头,有的摇头,有的已经是一头雾水了。
中年男人还是不愿意放弃自己的观点,他说:“可以让别人替你背孩子。只要你比别人强,一定能想出办法。人不能一出问题就怪社会不合理。”
徐曼又说:“你太精英了!那些替别人背孩子的人自己没孩子吗?他们自己的孩子怎么办?”
叶小可听着他们绕来绕去,觉得自己也快被绕晕了,她赶紧站起来,抢过话筒说:“二位先不要说了,你们的观点我大致听明白了,可否容我总结一下?”
“这位先生,你认为女权主义是在干涉家庭内部事务,家务劳动的分工问题应该由家庭内部决定,这种决定是自由的,对不对?”中年男人点头说对。
“这位同学认为家庭内部的决定并不自由,至少对那些没有能力把家务外包的家庭来说,是不自由的,对吗?”徐曼点点头。
“好,我想说的是,女权主义并不局限在家庭内部、个体之间解决这些问题,对于某些家庭来说,这是无法解决的。女权主义要求的是国家作为社会的代表,为社会再生产,也就是人的养育、照顾问题,提供政策和经济的系统支持,并不仅仅是男女个体之间的伦理关系问题。”叶小可环顾四周,有的人已经放弃去听他们在说什么了,开始看表收拾东西。有的人看着她,似懂非懂。那个中年男人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好像在思考她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杨早看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坐在那里的许多人已经蠢蠢欲动,想要离开。他赶紧趁着这会没人说话的空档,宣布今天的活动到此结束,没讨论完的问题可以下来再说。
叶小可憋了一晚上老是在替别人归纳总结,最后发了这么一通言,终于觉得爽了。大家都松懈下来,张盈盈忙着关投影仪,徐曼开始收拾电脑线,杨早走来走去,看有没有人落下东西。
那个中年男人还在那里,没有走的意思,他看着叶小可,说:“叶老师,我还是觉得,个人能够解决的问题,不应该怪社会。女人就是不如男人,这是生理决定的,个别女人比男人强,那也是个别例外。”
叶小可微笑着说:“那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呢?”
男人说:“我以前在东莞做工程师,那里的工厂里女多男少,但是女人都是做工人,男人做管理员,可以证明我的观点。”
叶小可说:“你的经验不是没有道理。可是,东莞只是一个地方,不能代表全国。”
男人又说:“但你不能否认我的经验,至少它是真实的。”
叶小可说:“每个人的经验都有部分的真理,也有局限性。”
男人看着她,脸上露出暧昧的笑容,说:“我还有一个经验,女人都很婆婆妈妈。”
叶小可有些不悦,说:“你觉得我是个婆婆妈妈的女人吗?”其实她不想跟他说话,也懒得跟他辩论,她早就想抽身而去,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有礼貌地离开。
幸而杨早过来了,解救了她,他说:“东西都收拾好了。老师怎么回,要不要跟我们打一个车?”
“好,我跟你们一起吧。”叶小可如释重负,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难缠的人了。“这位先生,我们有机会再聊,再见,再见!”她笑容满面,心想,鬼才要跟你再见。
一群人坐在车里,叶小可坐在前面挨着司机,他们三个坐在后面。徐曼说:“今晚撕得好爽啊!好开心!”杨早说:“还好吧,我觉得有点累。”张盈盈说:“你们都好厉害,脑子转得快,我都插不上嘴。”叶小可说:“我不喜欢跟人辩论,今晚算是被你们拖下水了。唉,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张盈盈说:“不过,我也没闲着,我给你们拍了好多照片呢。”她就打开手机,翻出照片来,让大家传看。
有一张照片是杨早和叶小可坐在台上,徐曼站在台下,他们都看向那个中年男人,听他将要发表什么高论。灯光昏黄,台下的观众也被这场争论所感染,互相交头接耳,低声讨论着,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那么的专注。
叶小可觉得这个瞬间定格了一段时光,那是一段充满热情、满怀希望的时光,老师和学生相互信任、亲密无间,像战友一样并肩作战,那时光一去不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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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而立,我们每个男人都有这个其实啊!我也快了!支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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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不错哦!加油!(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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