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三天后，千惠子把一万日元毛票塞在一个荷包里，递给一脸茫然的长岛。原来，这是她把店卖了以后换来的，总共一万五千多日元，她把大部分都留给了长岛。

　　“男人嘛，不带点钱回家，总是没有面子的。”

　　尽管长岛一再推辞，但千惠子坚持要把这笔钱留给他。长岛在无可奈何的情况收下这笔钱后，突然萌发了带着她回东京的想法。可他又想到了那远在广岛的奶奶，因此没有提出这件事。

　　又过了两天，千惠子终于要出发了。在出发前，她告诉长岛，“脏屋子”里面的东西，他都可以用，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她还留了一把钥匙给他。等长岛在车站送走千惠子，看着那插在包袱里的纸风车消失在雾气里后，他也收拾了简陋的行装，搭下午的一班列车回东京了。这些天，自工厂关闭后，他一直寄宿在千惠子家里。当然，他们没有睡一个被窝。看来千惠子那天不过是为了庆祝罢了，长岛想着，无论如何，她也不会迈出那一步啊。

　　没有千惠子的城市，犹如断了弦的提琴一样，失去了原有的活力。在东京，长岛不是在家里看书，写一些在家人看来“浪费时间”的文字，就是到店里去帮忙，堵住他们的嘴。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每当长岛写累了、看累了，就会躺在榻榻米上想一会儿千惠子。那包裹着一万日元的荷包还放在他的枕头底下，他一直都舍不得用，也没有告诉他的父母，他只上交了自己在横滨赚的钱。荷包这招是学千惠子和她的纸风车的，本来是放在枕头旁边他随时看得到的地方，但是时间久了，他便越看越难过，越看越想念，于是索性塞进了枕头底下。他时不时会揉揉手，仿佛那一夜拥抱着她入睡的触感还近在手边。夜里，当他看着柔美的月色时，想念像是一把火，点燃了他这捆枯草。每到这时，他便会准备好可以擦去“罪证”的纸，然后不自禁地将手伸进裤子里。他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向千惠子提出那积压在心里的“非分”请求。

　　8

　　1944年的春天，又是一年春天，但和五年前的春天比起来，那可真是一个天，一个地啊。

　　千惠子的奶奶熬过了冬天，终于消逝在了樱花盛开的季节。千惠子这次，是真的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了。这一年中，她和长岛通信不断。她们互相告知对方，自己过得很好，但或许双方都心知肚明，在这样的时代里，没有人能真的活得如何绚烂吧。除非，有一个爱的人在身旁。

　　在这一段时间里，千惠子对“爱”这个字尤为敏感。先前，她给石田写信，石田都会及时回复。可是现在，已经是她写五封，石田回一封，甚至不回了。她准备在六月入夏前，再写一封信给石田，告知他，她要到东京去谋生，届时会告诉他新的地址。不过她并没有把这个计划告诉长岛，因为她觉得在横滨，她已经麻烦够了这个给她带来无数快乐的年轻人。如今，她只想默默地找一份工作，然后和他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吹着从另一片海吹来的风，过上互不亏欠的生活。千惠子紧张又兴奋地期待着新生活的来临，也期盼着在将来的某一天，战争能够有所转机。

　　两个星期后，纸风车再度迎着列车上的风转了起来。

　　1945年8月15日，天皇裕仁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报道瞬时传遍了东京的大街小巷。长岛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下定决心，要去美国深造读书的。当他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他的父母吓了一大跳。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自己那连国内大学都考不上的儿子，竟然突然要去学敌人的东西。长岛知道，自己的“前科”太重，不容易改变父母的想法，于是打算努力学习，让父母看到自己的决心。

　　那个时候，他已经与千惠子断了一年多的联系了。他写了很多信到广岛，可是都没有得到她的回复。直到一个多礼拜前，当他得知广岛受到原子弹的侵袭时，他感觉整个人都头晕目眩，仿佛那颗原子弹不是丢在广岛，而是塞进了他的耳朵里。他哭不出来，代替眼泪的是他在一天内发疯般地写了十几封信，寄给那个已经没有邮递员的城市，每当信被退回来，他都不屈不挠地再写一堆新的过去。到日本正式投降后，他才开始缓过神来，断了联系千惠子的念头。不对，不能说断了联系，应该说，是赤裸裸的真相迫使他慢慢屈从，然后放弃了去联系。千惠子的“死”，也成为了他发奋图强，想要出国念书的缘由之一。因为没了千惠子，他也能一门心思趴在学习上，除了可以实现自己的抱负，也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至于天天去想这件悲伤到全身发麻的事。

　　然而，长岛绝不是唯一一个陷入痛苦中的人。在赤坂的一家寿司町内，拖着地板的千惠子要不是拄着拖把的柄，估计早就瘫软在地上了。她已经知道了石田一年没有给她回信的全部缘由了，一场失败的战争就足以说明这一切。更衣室内，那只纸风车没能等来吹开它的风，静静地一动不动。她本想将这曾被她视为信仰的东西揉成一团丢进风中，让它像那壮烈牺牲的爱人一般随风而逝。但当她正要撕碎有些泛黄的风车时，她突然想到，说不定石田君没有死，而是在回来的路上呢？日本的军官这么聪明，总不至于一定要打个全军覆没才肯认输的吧。况且就算是战死，也应该有一个死亡通知书。想到这里，千惠子又开心了起来，生活似乎又充满了期待。可是她又想到，为什么石田这么久没有回复她的信呢？难道是一年前就去世，但军队里不知道她是他的恋人，将通知书寄回他的家里去了？千惠子使劲打了打自己的脑袋，不能再想下去了。一旦自己陷入这种自我纠结的境地，总会往不好的方向想。

　　两个星期后，千惠子辞去了寿司町的工作，背着纸风车，又准备踏上新的路途了。只不过这一次，她要回到横滨，她要带着那“信物”，回到约定的地点一门心思等候石田。她终于说服了自己，石田没有死，石田是一定会回来的。同时，也是为了再度开启新的生活，作为战败后全新的开始。当纸风车在列车上转起来的时候，她突然想到的不是石田，而是长岛。长岛，那个一年没有联系的长岛太郎！她想写一封信给他向他报个平安，毕竟广岛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恐怕是会担心的吧。然而都一年了，长岛这个笨蛋呀，就算真的是个笨蛋，向一个没有回复的地方写信，也坚持不下一年啊！估计他已经忘了自己，和新的人开始了新的生活。这样想的话，写信也就成了没有必要的事。然而她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是笨蛋呢，她还不是向一个杳无音讯的地方写了一年多的信吗？长岛和她如此相似，为什么就做不到呢？她突然又开始害怕起来，原本想要做到没有亏欠，若是让他担心了，这亏欠可是再也还不清了。她害怕自己再次陷入两难的境地，于是索性把车窗开大，让更多的风把纸风车吹得呼呼转。每当听到“呼呼呼”的声音，她总能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