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没有直接找小念，他径直来到李望的面前。

　　“查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查到。”

　　“那为什么回来？”李望愈发惊奇。

　　“刘轩自杀了。”

　　“自杀？”

　　谁说刘轩自杀了？

　　走廊尽头传来小念细弱焦急的声音。

　　李望心头阵痛。为什么现在的她是这样关心他？为什么关心的不是他自己？晕倒后醒来的她异常安静，送进去的营养品全都按时吃完，丝毫没有别的意思。如果真的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这个孩子就是乱伦的产物，是违背社会道德的存在，是与整个世界对立的错误，她会这样安静吗？还是，那个孩子根本就不是他的？不是他李望的，这个孩子是刘轩的？

　　他一时气晕，竟喘不过气来。

　　“是我来了，小念。”约翰走出去，“我和李望在说话的。”

　　“李望，他回来了？”

　　这时李望才走出来，脸上带着倦容，几天的疲惫在这一刻全都摆到了脸上。小念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心疼，却一闪而过。她反弹式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有些纠结有些无奈有些心痛有些释然。

　　李望竟然读不懂小念的心了。他看着小念，疲惫的眼睛愣怔怔的看着小念，可是他就是看不清小念的脸，模模糊糊，像是眼睛里塞了一团迷迷蒙蒙的隔离物。

　　“小念，我……”李望突然两手抓住小念，紧紧抓住她的小手，冰凉冰凉的小手传来刺骨的温度。

　　“望，什么都先不要说好吗？我还没有想好怎么跟你说。”小念抽出一只手，堵在李望干燥的唇上，“你应该也还没有想好怎么和我说。”语气里有点哀伤，但依旧坚决。

　　李望的唇在小念的记忆里从来都是温润潮湿的，每次亲吻她的唇都是带着热乎乎、暖洋洋

　　的湿润，那是醉人的温度。

　　小念低着头离开，“小念……”，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她不知道要怎样面对李望吧、大概是的。

　　“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此生只爱你一个。如果是错，就让我们一直错下去吧，好不好？”话到最后尽是哀求。

　　没有回答，离开。

　　约翰默默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切，没有笑语，却也并不难过。他相信中国的那句老话，“有情人终成眷属”，只不过“好事多磨”罢了。

　　世界不会那么残酷，他会给每一个人应该有的归宿，都会是最好的归宿。

　　我站在青石镇的墙头上，挺立地，昂起脑袋看着远方，那远望的角度竟是狼嚎的角度。青石镇的老人吓得整天整日紧闭门窗，不敢迈出一步，他们都以为我是一只来自大漠孤独的狼，以为我是一只嗜血成性、杀人如麻的狼。

　　那个夜晚，那只众人畏惧的“狼”终于从墙头上跳下来，消失在胆小怕事的人们的视线里。孤独的老人又拿出凳子、马扎坐在院子里乘凉，任对远方最是无情子女的思念激荡在心中，旋转成一个巨大的哀伤的漩涡，将自己卷裹其中，累死在心头。

　　刘轩康复出院的前夜，那个恶毒的女人死在了从家到医院的路上，装满鲜美鸡汤的保温壶却稳稳地站在了刘轩病房的门口。警察调查许久，只发现了一个在她脖颈咽喉处的伤口，上下四个黑洞洞的牙印显然不是人为。所有人都想到了那只站在墙头多日的“狼”，报应啊报应。

　　应该是猛兽所为。基本就是没有结果的调查报告递交到大病初愈的刘轩手中。他一口吐出一滩鲜红的血，掺杂着粘稠的痰，散发着死人的腥臭。

　　他明明就是那么痛恨这个母亲，在这一期盼已久的时刻却还是心如刀绞，心里空落落的。医护人员急忙窜进来打扫干净房间，又带人去做详细的检查，什么事情都没有，只是有些受惊吓了吧。

　　“要不再观察几天吧？”医生是刘轩认识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朋友，很是关切。

　　他摇摇头，“回家。”这是他活了将近三十年，第一次说“回家”二字。

　　那个冰凉阴冷的青石楼房在他二十多年的记忆里都是最可怕的监狱式的存在，还是最恐怖阴森的那一种。那里的一切都如同噩梦一场，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那个地方，那萎缩的男性特征都是拜这一切所在。他想恨，这一刻却怎么也恨不起来。那毕竟就是他的母亲，十月怀胎，生他养他的妈妈。

　　他坐在妈妈生前最爱的藤椅上，静静坐着，眼睛看着对面墙壁上那一架子的书本。妈妈本来应该就是一个喜欢读书的女人，是最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那一种，其实妈妈的脸蛋算不上很美的那一种，但是气质上真的是很少有人可以匹及。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优雅贤淑的女人，为着一个“爱”字把自己的世界折腾成了什么模样。

　　他似乎开始有点理解妈妈了，开始同情她的人生。

　　门，开了。

　　走进来的女人，身材气质真的和妈妈很像很像。那一抹背影投射在墙上，刘轩几乎以为是妈妈回来了，几乎要相信了妈妈的死只是一场误会。

　　他一个激灵站起来，扑上去，是她。他垂下头，垂下张开的手臂，垂下所有的希望和情致，刚刚升起太阳的世界有陷入了黑暗的泥潭。

　　是泥潭，是沼泽，他没有办法呼吸。

　　“哥”她喊，带着哭腔。“哥，我错了。”她跪倒在地上，泪水哗啦啦落下来。

　　不怪你。哪里怪的上你呢？刘轩不说话，只是把她拉起来。怪谁？怪谁？！他真的好想知道怪谁，那样总可以找到一个憎恨的对象去恨，去怨，去报复。可是，竟一个人都找不到。

　　他甚至怨恨为什么杀死妈妈的竟是一只查不出的野兽？

　　兄妹两个抱在一起哭成一团。都是命运吧！刘轩在家里点上一根又一根的香烛，供奉在母亲牌位前，日日祈祷，夜夜祈祷，妈妈，下辈子不要再心怀憎恨，下辈子做个幸福的女人，闲读诗书淡饮茶。

　　“哥，小念怀孕了。”

　　“怀孕？”刘轩心中燃起一团妒火，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烧成灰烬，“李望知道了吗？”

　　“李望？”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说，如果他知道那样的结果都是由她酿成的，会不会她就真的再一次被这个家遗弃。她深知刘轩对小念用情的深重。

　　“你和李望离婚吧！让李望好好照顾小念。”刘轩很平静。内心的波澜，他必须忍受，他不要这一切都再继续下去。妈妈已经死了，安息吧！一切都放手。

　　“我们从来都没有结过婚。”

　　从来没有结过婚？刘轩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那个结婚证，我想不明白。

　　李望跟着小念走进病房，小念没有反对也没有热情，她躺在床上。

　　“你想知道这孩子是谁的，对吗？”

　　李望的心“咯噔”一声，心事被戳穿是很尴尬的一件事情，尤其是这么敏感的话题。

　　“是。但我觉得只应该是我的。”

　　“为什么就是你的？我是和刘轩同居过的人。”小念的声音尖利起来。她一直憋屈在心里的恼火，心中的委屈，满腔的压力在那一瞬间得到释放，她就那么不管不顾地尖叫着。隔音很好的病房还是招来周边几个护士、医生的匆匆赶来。

　　李望把小念紧紧抱进怀里，她踢打着，踢打着，直至无力。周围的人看见里边的小念被有力的怀抱温暖才放心离开。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呜咽她哽泣，她想上天入地问个明白，为什么命运对她如此不公，她想到黄土地下找爸爸妈妈问个明白她到底是谁的孩子？为什么突然有人告诉她她和眼前这个男人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为什么还偏偏拿出了最终击中她脆弱的两张证明？！

　　事情过去那么多年，最终还是她又来伤害了她。上一次因为她她被迫流落异乡，这一次击溃得她几乎缴戒投降。不就是一个男人吗？她认了，让给她还不行吗？

　　不！她早就已经不争了，退出了，可是他为什么还要来纠缠她？她在他的肩上狠狠咬一口，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带血的牙印让她心情舒畅却又勾起她的无限心痛。他忍着疼，任她捶打、撕咬，就是今天她杀了他，只要她能开心，都可以。因爱而来的痛，才是真正的痛。他知道，他愿意做她疗伤的药引。

　　“你走吧。”小念突然停止了哭泣，停止了嚎叫，停止了打闹，停止了撕咬，一下子平静下来，拉开他的手臂，从他的怀抱里走出来，站到窗口，背对着李望。

　　“去哪儿？”李望茫然。

　　“回你的家。”小念稍稍停顿，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你已经是个有家室的人了。”

　　李望笑了。小念在意他。真的在意。

　　他扑过来抱住她，在她的耳边低声轻说，“傻瓜，我没有结婚。也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你以外的姑娘。刘芳，的确，我动过娶她的念头，也带她回家里住过，可是就如她在法庭所说，在她面前，经她百般挑逗竟都是个不举的废物。结婚，那是我做的假。因为许了她，却又没法违背自己的内心，只能行小人之径。”李望说得得意洋洋。

　　“你为什么非要告诉我这一切！”小念大哭起来，不同前边近乎疯狂的嚎叫，只是哭泣，号啕不止。

　　“你就不能让我对你心怀怨恨地离开，痛恨着你拿掉这个我期待了多少年的孩子，痛恨着你从此与你无缘，这样至少我会舒服一些。你非要这样告诉我，你到底要我怎么办？那两张纸已经证明你我的不可能。我父母已死，你身世不明，你要那什么来攻破那两张化验单带来的困境。我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

　　小念抱着头从墙边滑落下去，瘫倒在冰凉的地面上。

　　李望的手僵硬在半空，呆呆看着她，是呀，如此不明不白，他要怎样安慰这个女人，要拿什么来给她一个一生的承诺。如果真的结果就是那样，他又有什么资格要小念——他最心爱的女人，和一个无辜的婴儿来和他一起承担与整个世界对立的过错？

　　“已经有消息了？”约翰说，“好！我马上过来。”

　　约翰探头看了看里边两人，“小念，好好调养身体。一切很快就能调查清楚。不要中了别有用心人的圈套。”然后离开。

　　两个人在雪白的病房里，相视无言。

　　等待命运最后的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