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小屋里的气氛格外热烈,浑不像被追杀的猎物。厨房的炒锅刺啦刺啦地响着,抽油烟机也亢奋地大口吞吐,袁悦俏丽的身影在厨房里四处忙碌。陈小小特别殷勤,递碗递筷,帮忙尝菜。花眼,这一天下来,二力怀疑他根本没瞎。老家伙打了一辈子光棍,也没见对哪个女孩动过心,昨天面对小静时,也是一副尊长脸孔,道貌岸然的。今天遇到袁悦,好似一夜新陈代谢过度,返老还童,耳清目明了。白天黏黏糊糊地跟着袁悦,表情只比那天的球五好看一点。他的鼻子像高清摄像头,只要鼻子一探,鼻翼一张一翕,就能准确定位袁悦的方位,甚至能还原的她的动作和表情,真是绝了。这老家伙摸着餐桌,哼着小曲布置着,不时伸出脖子嗅嗅厨房的气息。
晚餐也是觥筹交错,宾主尽欢。餐后三人抢着洗碗,最后是陈小小洗碗,花眼冲碗,袁悦负责把碗放进消毒柜。三人有说有笑,袁悦目光流转,左右顾盼,真是明艳照人,看得那二人又痴傻了一番。二力总觉得在这样紧张的局势下,如此轻松愉悦,像度假一样,是对綦大工的不尊重。谁知道他今晚会不会偷袭呢?
饭后,獠牙也来了,其实他下午就来了,二力叫他办点事,因此晚饭也没有赶上。袁悦特地为他煮了碗面,他吃完又消失了。她连门口守卫的弟兄们也没放过,一人一碗葱花鸡蛋面,收获了满满的赞美后,飘然而回。
在睡觉房间的安排上也没二力的发言余地。这幢别墅处在小巷中,面积不大只有两层,有三个卧室。花眼说自己可以和陈小小挤一间,袁悦说花眼年纪大,要安心养老,不能委屈。陈小小说自己的卧室让给她,自己去睡客厅,袁悦说,天寒地冻,客厅给外面的弟兄们暖暖身子。这一来二去,她的意思也明了了。陈小小他们当她脸皮薄,想和二力一间,却不好意思亲口说出来。二力这回没有推托,冷不防打横抱住了袁悦,进了自己的房间。留下一脸落寞的陈小小和花眼。
二力走到房间门口,抬头对着天花板说:“獠牙,今晚不需要你了。去休息吧。”
“晓得了。”獠牙一声意味深长的笑,就听见窸窸窣窣地声音从天花板远去了。
关上房门,把袁悦抛到床上。二力一言不发,直直盯着她。袁悦没有示弱,亮闪闪地盯回去,她的眼光,蛇一样会转弯,男人们一不小心就会迷失在她的那泓秋水里。但二力没有。这些天来的遭遇,不停锤炼着他,他不停地蜕化,成长。他已不是那个软弱怕事的小替身了,黑社会的逻辑,帮派的思想逐步渗透到了他的骨子里,他开始坚定果断了。更多时候,面对杀伐决断,他不再犹豫。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为黑社会而生的。
袁悦看着二力,她深信自己的魅力,她一直以自己的外表自己的手腕,摧枯拉朽般的收复男人,而自己却毫发无伤。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她收复的最费力的一个。直到现在,她都不肯定自己是否降服了那颗心。即使这是块最硬的骨头,她也要啃下,她没有退路,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给自己留退路。
二力看着她的眼里有火焰在燃烧。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对视着,房间里只有墙上的钟,发出淡定的滴答滴答的声音。“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当分针走到12的时候,钟底端一扇门打开了,一只小白兔蹦了出来,唱上了儿歌。这房子是叶岑泽送给二力的,他们一家人曾经住过,二力住进来后,房间里的家具大部分都换了,只有这个可爱的钟被遗忘了。这么一打岔,微妙的气氛就消失了,两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袁悦打趣地说:“田大当家真有童心。”
二力不好意思地说:“是叶老板的女儿的,忘记带走了。”
“挺可爱啊。”说着,袁悦嘴里也哼上了,“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快点开开,我要进来。不开不开不能开,妈妈没回来,谁来也不开。……”
她的手在耳边晃着,学着小兔子摇手的样子,这歌大部分中国人都会唱,连动作也几乎都是一样的。当袁悦投入地做着幼儿园小朋友的动作时,她的表情和普通女孩一般无异。就是那种挎着包,挽着女友的手,进进出出商店大门,吃吃冰淇淋,玩玩游乐园,坐在草地上傻傻看一朵云,那么普通的一个女孩子。那么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二力迷惑了:“到底哪一个才是你?任性古怪的,楚楚可怜的,美丽邪恶的,还是,孝顺勇敢的?”
听到最后一个,袁悦的身子微微一震。
“你知道了什么?”
“医院里,那个植物人,和你什么关系?”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你既然这么说,肯定是知道了。何必还要问我呢?”
“他也姓袁,你也姓袁。”
“是的。他是我爸爸。九年前出车祸的爸爸。”
袁悦也不隐瞒,缓缓说出了她的故事。
“我是三年前来到上平中学的,我的爸爸也是那年转的院。对,我不是本地人。我本来有一个美好的家庭,爸爸、妈妈、弟弟和我。爸爸是镇上的财务,妈妈开了一家小幼儿园,我和弟弟从小就在妈妈的幼儿园玩耍。妈妈开朗豪爽,很喜欢照顾别人,左邻右舍都离不开她。爸爸虽然话不多,但很宠我。”
二力想起了挠树那晚,袁悦曾说过,她爸爸哄她的样子。那原来不是谎话呀,她爸爸真的对她很好。
“我们镇是城中镇,拆迁用地的事情很多,爸爸很忙。小时候,只要他有空,就会带着我们到妈妈的幼儿园玩。我们四个一起躺在空地上,数着天上的星星,爸爸会告诉我和弟弟哪个是北斗,哪个是牛郎织女。后来长大了,我读了中学,弟弟读小学。我们的学校离得远,弟弟小,需要爸妈照顾,他们就让我住了校。那年放暑假,爸爸妈妈说来接我。让我在门口等。因为我行李多,他们打的来接我。我拖着大包小包,站在校门口,等等整整一下午。
人没有来,噩耗来了。他们在路上出了车祸,妈妈和弟弟当场死亡。爸爸在医院抢救。我赶到了医院,真不知道那几天是怎么过的。几天后,医生告诉我,放弃吧,爸爸已经脑死亡了,我说我不要,我只有这一个亲人了,我不要放弃。我天天给他唱歌,我讲故事给他听,讲他讲过的故事,我给他翻身,喂水喂饭。其他亲戚吗?有啊,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在,可我不想让他们碰爸爸,舅舅叔叔都不行。爸爸是我的。他们见我这么倔强,拗不过我,渐渐地也都不来了。其实,爸爸妈妈在世时,跟他们的关系也不是很好。他们不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家的钱花光了,给爸爸治病花的。
后来医院不收我们了,我们没钱,房子也卖了。我扑在爸爸身上,不让他们把我们赶出医院,我说,我会有钱的,先欠着,等有钱了我一定还上。可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的话,谁信?我们还是被赶出了医院,我带着没有反应的爸爸坐在街头,亲戚们一听到借钱,就跑光了。你也不要愤愤不平,世态本就炎凉,人心都是功利的。爷爷奶奶让我跟他们回去,我不要,我不要寄人篱下,我不要看人脸色。我骂走了他们。
就这样,我在街头乞讨,去垃圾堆翻食物,去抢狗盆里的狗粮。我可以饥一顿饱一顿,但我绝不饿着爸爸。我把最好的食物都留给了爸爸。他偶尔会张开眼睛,但那茫然的瞳孔里,没有光,我知道他是无意识的。但是,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不会放弃他。
夏天,食物容易坏,我能找到的越来越少了。有一天,我实在饿的受不了,站在一家饭店门口,看着里面的男女吃饭。那个女的娇气得不得了,点了一大桌子菜,却没吃多少,男的有点老,财大气粗的,对那个女的百依百顺。她还没我好看呢。我想。既然她能找到金主,我为什么不能?
别看着我,放心,我没那么傻,我不会卖身的。我继续在街边乞讨,眼睛注视着过往的人。我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很有钱的样子,连着好几天,隔着街道的防护带在看我。我开始收拾自己,我在服装店拿了一套衣服,对,我没钱,是偷的。我洗干净脸,扎上头发,走到他面前。我对他说:‘叔叔,你养我吧。’他有点意外,笑笑,说你这么小。我说我现在小,可是我会长大。你有钱,我看到你的豪车了,你养我和我爸爸,未来我会报答你的。他笑笑,说看你可怜,跟我来吧。我不要你报答,我当你的长腿叔叔。
你猜得没错,他就是海老板。他把爸爸送到医院,出钱资助我。他说他有个慈善组织,专门资助贫困家庭,他不需要我的回报。在那样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这么一个神仙一般的人出现,救助我们,可以想象我多么感激啊。我以为他真不求回报,就专心地读书,考大学。他也像爸爸一样,无微不至地关照我。我觉得自己真是幸运的人。也对他百依百顺。他喜欢柔弱楚楚可怜的女子。我发现所有男人都难以对抗柔弱的女人,尤其是我见犹怜的美女。
上大学后,有很多男生追求我,他开始不满了,把他们都赶跑了。我说,你不是说不求回报吗?他说,但是我不愿看着你依偎在别人胸口。我说你就是嫉妒,你真虚伪。他说,反正,你不能和别的男人好。我们大吵一架。第二天,他又来跟我道歉,千求万求,说自己太冲动了。可是,我已经不相信他了,一次不能信的人,就永远不能信。大学毕业,我偷偷找了工作,就是上平中学。把爸爸也转到了这里。我一个人努力赚钱,照顾爸爸。可没想到,他通过侯书记,又找到了我。他要我做他的情妇,他说他想明白了,他不能没有我。他说他要等我爱上他。”
听完他的一番诉说,二力沉默了。他理解了袁悦的双重性格,理解了她魅惑的眼神里不为人知的痛苦。
“为什么找我?为什么要我当帮主?为什么要我追求你?”
袁悦用手梳着头发,任柔顺的长发在指尖跳动,她轻笑着:“你一口气问这么多问题,我先回答哪一个呢?先回答第二个吧。海建国的势力很大,如果不是一个跟他势均力敌之人,是无法与他对抗的。既然拳帮认定了你是老大,我怎么能放过这大好机会呢?呵呵,我可是邪恶古怪的狐狸精呢。”
袁悦继续梳着头发,不再说话。但二力已经明了。以他拳帮大当家的身份,海建国也要忌惮几分,真正是势均力敌。既然拳帮错认了,袁悦将错就错,充分利用了这个错误。好精明的女人,好可怜的女人。
“其实,一开始,我觉得你丑,找你当帮主,对抗海建国,是为了气气他。我就是不要找你,有老婆了还念着其他女人,装得品德高尚大度收留孤女,其实却是长期观察我,看我是不是他要的人。我的辞典里,要就要,不要就不要,最讨厌虚伪装高尚的人。当初我求他养了我,他要是答应了,我不会怪他。这本来就是一个交易,但他偏要假惺惺。现在他想要我,迟了。当初他用他的高尚交易了我的感激,交易完成,我不欠他。但他却穷追不舍,还找上侯书记,对我软硬兼施,这么一个虚伪贪婪自私的人,我找个丑得天怒人怨的也不找他。”
二力摸着自己的脸,心里非常震惊。他暗自反省自己,我真的丑得天怒人怨吗?他知道自己不好看,但看习惯了也麻木了。以前在剧组,做替身,没人看他的脸。到这儿人们更看重力量气度等黑社会因素,反倒处处崇拜他,他差点忘了自己不好看了。再加上小静温柔的目光,他竟有种情场浪子的错觉,那颗小文艺心飞飞扬扬,忘乎所以了。现在被袁悦这么一说,竟觉得心口有点疼,接受不了了,尤其是天怒人怨这个词,杀伤力太大了。
“你以为自己不怎么难看对不对?你以为自己只是一般丑对不对?你被两人女人围着以为自己是情圣了吧?哼,傻不拉几的。可是,我就是喜欢你。不要看我,我就是喜欢你!不为赌气,不为利用,纯粹的。从你脱光衣服的那一刻起,我就喜欢你了,再也找不到你这样老实被我骗的人了。我袁悦,敢说敢当。”
二力的耳朵应该是罢工了,它们俩此刻正手牵手漫游在天边,天使的翅膀一般轻盈。他的嘴巴也不听使唤了,下巴急于脱离下颚去寻找耳朵,去享受云端的感觉,忘我地向地上靠去,于是他就张着大大的嘴了。眼白和眼珠没商量好似的,眼白往上跑,眼珠往下跑,撑得眼皮紧紧的,快要裂开边缘了,不过裂开就裂开吧,眼眶也想拉成四边形遨游天际去了。
最不听话的是他的心,一阵快,野马奔腾草原似的,一阵慢,蜗牛漫步雨林一般,一忽儿轻,少女踮着脚尖轻吻露珠一般,一忽儿重,长毛象踏穿千年石板似的。一丝若有若无地神志飘飘荡荡着,无力地喊着“醒醒!醒醒!”但他的身体甜笑着,沉溺在满溢的蜜糖里。
他的耳朵突然被一双莹润无骨的手揪住了,啊,美丽的天使啊,带我翱翔带我飞吧,耳朵欢乐地呐喊着。一张饱满有弹性的唇贴了上来,鲜红芬芳,嘴巴不想走了,下颚也不要离开了,它们被那红唇擒住,再也不愿离开了。拜拜,蓝天,拜拜,白云,如果看到神,告诉他,我被天使带走了。
是的,他们吻上了,袁悦主动的。
“这是我的初吻。”
“啊!”二力还在飘,在感情方面,他还是一个小纯情啊。
“你要负责。”
“好的。啊?”他回到了现实。
“今天那帮人,不觉得奇怪吗?”袁悦拿出一封信,“他们都收到了这样的信。”
二力打开一看,是一封以袁悦口吻的写的英雄帖。写的是富婆袁悦,大领导的独女,不愿嫁人,只求一子奉养父母。现在广撒英雄贴,重金求子。要求男子身强力壮,有一技之长能服众者,成事后重金酬谢,并安排优秀工作岗位。
“这么荒诞的话也有人信?”
“当然不信。就有人拿着这封信来问我了。你说我会怎么说呢?”
“当然否定了。”
“我没有否定。哈哈哈,然后就传开了。”
“你这个麻烦制造者!”二力恨恨地说,但想到刚才那个吻,那些恨又软了下去。
“不然怎么钓出你这个丑八怪呢?”袁悦扮了个鬼脸。
祝创作愉快!终于动笔啦!哈哈!she
回复 @编辑部:之前发了两章,然后账号找不到了😭,这回重新申请了一个,我会努力跟上进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