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打过来。看到这种电话，叶小可总是习惯性地无视。通常这种电话不是说她有一张法院传票没有领，就是说她信用卡丢了被人盗刷，最后的套路都是要她回过电话去，开始新一轮的骗局。但今天这个电话不依不饶地响了几十声，电话那端的人无疑是下定了决心，执着地要打通为止。她只好接起电话来，发现是三姨的声音，不由得心惊。

　　三姨是叶小可妈妈的妹妹。叶小可这个三姨是土生土长的农民，大半辈子都生活在农村。她家住在离镇上几十里地外的山里，村里地广人稀，一年到头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辛辛苦苦做下来，倒是收获不少，但也卖不了多少钱。三姨的两个孩子后来读书考去了城里，毕业以后一个当会计，一个当药剂师，双双在城里结婚买了房，这个家庭才算是彻底熬出了头。这时候三姨和三姨父年纪也大了，儿女们心疼父母操劳的一生，就把他们接到城里跟自己一起住，姐弟俩商量好了，父母跟着女儿住一阵，跟着儿子住一阵。

　　三姨这个人非常倔，有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劲头，这一点和王大妈简直不相上下。三姨进城后，有大半年都不适应城里的生活，闹了不少笑话，跟儿子、女儿、女婿、儿媳妇因为生活习惯不同，吵了不少架，好几次离家出走。三姨的每次出走，都是走到她的姐妹王大妈夫妇那里，所以姐妹俩到晚年反倒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比少女时代的姐妹情还深。这次，王大妈被女儿气走以后，姐妹俩通话同仇敌忾了一番，所以三姨是来当说客来了。

　　三姨心平气和地问候了一番叶小可近来可好，接着说：“你要理解你妈妈，她也是为了你好。世上没有不心疼儿女的父母，父母不管怎么做，都不会害你。”接着就讲起了自己的家史，说她当年是怎么一点点把叶小可的表哥表姐拉扯大，送他们读书，操心完工作操心找对象，操心完对象操心结婚生孩子，生完孩子带孩子，等等，等等。

　　叶小可感到心烦，却又不便发作，毕竟三姨不是她亲妈，她不能对三姨发火，又不能得罪她，毕竟她也是一片好心。她不能不听着，只好把手机放在桌子上，自己跑得远远的。反正三姨只是需要滔滔不绝的诉说，并不注意有没有人回应，只要保持电话不断就可以了。

　　说到表哥表姐的婚事，三姨变得语重心长起来，觉得有必要用自己的儿女给叶小可姐弟做一个“幸福生活”的正面榜样。

　　三姨说：“人的一辈子，就应该成个家。所谓男大当户，女大当嫁，是不会错的道理。”不愧是当年的高中生，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叶小可说：“嗯。”

　　三姨又说：“世界上有男就有女，有阴就有阳，这是自然的规律。人不能违背自然规律，违背自然规律那就成什么了呢……”她顿了顿，终于还是憋不住地说：“那就成了，变态……”

　　叶小可哈哈一笑，说：“对，我就是个变态。”

　　三姨说：“三姨不是那个意思，小可你不要多心啊，我是看你从那么一点点大开始长大的，我会整你害你吗？小可，你听我说两句，孤男寡女的，生活就不成个样子……”

　　叶小可说：“我知道，三姨是为了我好。”

　　三姨说：“想当年，你表哥刚工作的时候，一个人生活实在不像样……”这个故事，叶小可早就听母亲讲过了，现在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再听一遍：三姨的儿子、叶小可的表哥刚工作不久就染上了赌瘾，经常和一群狐朋狗友在一起打牌赌钱，输得多赢得少，很快就把每个月几千块的工资输得一干二净，还打电话回家来要钱。三姨知道后，天天在家里哭，不管做什么，只要想到这个儿子，眼泪就流了下来，儿子当上了医生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儿子毁了，她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后来，我们托关系找人，给他相亲认识了晓芸，两个人看对了眼，结了婚，日子才安定下来……”

　　“嗯，表哥的生活走上了正轨。”青年失足染赌赢，一场婚姻拯救了他。叶小可想，这个故事真像是法制晚报上的新闻，但是我又不是表哥，我没有染上赌瘾，也没有乱花钱，不过是在这里认识的朋友有点少，生活有点寂寞罢了。她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这电话已经打了一小时了。今天真倒霉。昨晚睡太晚，今早起床晚了，马马虎虎吃了个早餐，本来想马上开始看书，接了这么个电话，现在已经十点多了。没办法，该来的总会来。

　　“三姨，三姨，我手机快没电了。”叶小可终于想到了一个完美的借口，她觉得自己真是太机智了。

　　没想到电话那边还是那么执着。“没关系，反正你在家嘛，先把手机充上电。我也就长话短说。” 这会，叶小可真后悔先前没说自己是在外面，做人不能太实诚啊。

　　三姨总算转回了正题。“叶小可，你要关心你妈妈，知道吗？她辛辛苦苦把你和你弟弟养大，眼看你们都已经能够自立了，希望你们能尽快结婚，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这是普天下做父母的都有的心情，你要理解。”

　　“理解，理解。”叶小可说。她没有办法和三姨辩论。在三姨强大的逻辑背后是一个比逻辑更强大的世界，那个传统的乡村世界。村子里都是熟人，每个人都生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婚丧嫁娶，世代传承，每个人都在随时随地把自己的那一份生活与别人的相互比较。高中的时候，叶小可父母家住在职工宿舍楼里，楼上楼下都是父亲单位的同事。母亲在买完菜做完饭以后，热衷于和邻居的大妈谈论邻里的八卦，哪家的孩子开店发了财，哪家的女人又偷了汉……日复一日，永远都议论不完。

　　每当她们开始八卦，叶小可就会钻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她拿起一本书开始读，《宇宙中的黑洞》，这是一本苏联科学家写的科普读物。在宇宙大爆炸的时候，物质和反物质一起诞生，那是时间的开始，成千上万年前，世界上还没有地球，宇宙中还没有人类，却已经有了物质和能量的运动……世界是多么辽阔，科学的想象是多么神秘精深，她深深为之感动。读过这样的文字，有过这样的思考，人才不枉来这世上走了一遭。一辈子只关心吃吃喝喝，人跟动物又有什么分别呢。少女时代的她下定决心，绝不过这种行尸走肉的生活。可是今天的她，却已经一步步向生活妥协。

　　电话那头，三姨还在喋喋不休：“喂，你听到没有？”

　　“啊？你说什么？”

　　“唉，大人说话不好好听着。年纪都这么大了，还不想结婚……”三姨感觉自己的一片好心被叶小可当作了驴肝肺。叶小可想，说得我好像快要入土了，我有那么老吗？真是的。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三姨的质问在层层铺垫后走向了顶峰，好像抒情诗朗诵的高潮。我在想宇宙中的黑洞，叶小可心说。她赶紧陪着笑，说：“我也在找啊，一直在找啊。就是没有合适的。”她想起之前遇到的陈宝强，那个人渣，还有相亲过的那些奇奇怪怪的男人。

　　“不要太挑了。不要觉得你是个女博士就非要找个博士，本科的也可以。”三姨顿了顿，又说，“还有啊，你要多打扮打扮，买点裙子穿，要有女人味。你呀，平时就是穿得太朴素了，那么俭省干什么？人生在世，只有吃了穿了才是自己的，三姨不会骗你。”听说三姨进城以来已经胖了一百斤，叶小可心里想，吃了穿了才是自己的，高血脂高血压也是自己的。

　　以前和陈宝强在一起的时候，他也嫌弃过她不爱逛街买衣服，说：“你应该买点黑丝穿穿，穿上那个……性感。”但是她真的不喜欢这类东西，什么荷叶边，蕾丝，雪纺，一概不喜欢，太累赘了。至于黑丝，那不是站街小姐穿的吗？他说她：“没情调。”“不喜欢这种情调，接受不了。”她想，要求真多，我对你的穿衣打扮评头论足了吗？真是的。

　　叶小可不喜欢露背装，不喜欢丰乳肥臀，恨不得自己是少女一样的麻杆身材、小平胸，什么女性特征都没有。这种审美简直是与大多数男人的审美作对，这大概是她以前老找不到男朋友的原因之一。

　　事实上，为了约会成功，最近她已经大幅地改变了自己的形象。她把一头乌黑的长发烫了卷，染成了棕褐色，又买了达芙妮的高跟鞋和手提包，还有玫红色的大衣，浑身上下装备一新，简直是武装到了牙齿。她参考了同事李涵秋的意见，走路也尽量让自己扭动起来，然而相亲还是失败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卖弄风情吸引男人，这件事从出娘胎开始就没人教过她。上学的十几年，她一心就扑在读书上，很少去想穿衣打扮的事。

　　读研究生的时候，叶小可在外面兼职做图书编辑，认识了同是做图书编辑的何如。何如也是研究生毕业，瘦瘦的，穿着飘飘的长裙，在叶小可看来是标准的职业女性形象。那时候何如三十多，正是恨嫁的时候。有一天，她对叶小可说：“小可啊，你和我都是那种长得一般的女孩，因为长得一般，把自己给耽误了。”叶小可听到这个话，心里非常不解，便问为什么。

　　何如解释道：“长得好看的女孩，早早就有人追，也就意识到自己的美丽。她们的青春就是谈恋爱、失恋、再谈恋爱，最后，早早结婚生孩子去了。”叶小可听了，点头称是。何如又道：“但是长相一般的女孩，没有人追，只好一心读书奔事业，结果老大不小，更加没有人要，变成了失败者。”叶小可说：“你好歹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么会有这种传统思想？”

　　叶小可完全没想过，在一些人的眼里女人最大的成功就是结婚生子，她还以为这世界跟那农村墙上宣传计划生育的口号写的一样“生男生女都一样”，早就男女平等了呢。“怎么能说我是失败者？我读了这么多年书，还不如不读书？这是什么谬论。”

　　何如说：“现实就是这样，你不接受也没用。”叶小可把耳朵一闭，再也不听她说什么。许多年前，她就是这样一个任性的女孩子，生生错过了何如作为过来人给她提供的宝贵教训。

　　叶小可回过神来，三姨的电话已经挂了。也不记得她都说了些什么，一上午的时间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