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王大妈打过电话来，带着哭腔说：“女儿啊，我受不了了。你要给我争口气。”

　　叶小可心里还在气她和父亲把小小给卖了，听到哭腔，不由得一惊，说：“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王大妈说：“我和你三姨闹翻了，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她了。”

　　但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叶小可更加奇怪了。

　　原来，叶小可的三姨听说叶小可母女不和，就让姐姐到自己家来住住、散散心。三姨现在住在重庆自己的房子里，房子是女儿和女婿给买的。从老家到重庆坐车要六七个小时，三姨和姐姐约好了时间，让女婿开车去把姐姐、姐夫接过来。

　　王大妈说：“一路上空气不好，你表姐夫又不让开窗，我和你爸爸都吐了，吐了他一车。”

　　叶小可说：“不就是把车弄脏了吗？这就闹起矛盾了？”

　　王大妈说，不完全是这样。你表姐夫把我们接到你三姨家，那时候都已经深夜十一点了，你三姨还没睡，她说做了一锅好饭等着我们吃，要我们非吃不可。我们在路上就已经和她说过了在外面吃，让她别做饭，她非要做。而且那都是些猪蹄、大鱼大肉之类，根本吃不下去。你三姨看我们不吃，自己觉得饿了，大半夜的，就坐在那里大吃大嚼起来。

　　叶小可说：“这也没什么啊？”

　　王大妈说：“那天晚上，我困得要死。你三姨硬要扯着我聊天，聊了大半夜，说她和你表姐在重庆生活多么不容易。”叶小可知道表姐生了两个孩子，大的已经上了初中，小的才不到一岁，确实不容易。

　　叶小可问：“难道三姨跟你借钱？”

　　王大妈说，那天晚上，三姨教育了她大半夜。三姨说，女婿的汽车往常都不会空车回来，都会捎上几个人，节省点油费，暗示王大妈应该掏两个人的汽车费。三姨说，为了迎接大姐的到来，她买了四百块钱的菜，暗示王大妈应该掏饭钱。三姨还说，王大妈作为姨娘第一次到重庆来，要懂得礼数，给侄女的两个孩子每个人打发四百块钱。

　　王大妈说：“我坐了那么久的车，吃的喝的全吐了。好不容易来到歇脚的地方，以为安全了。听了你三姨的话，心里一阵发麻，觉得住到了黑店里，比水浒还黑。”

　　“你说好笑不好笑？快天亮的时候，你三姨从床头摸了点什么，塞在我胳肢窝，还说她给我垫点钱。我装睡没有理她。等她走了，我起来一看，是两百块钱。赶紧给她藏在枕头底下，装作没看到。”

　　叶小可说：“三姨这是要抛砖引玉吧？

　　王大妈补充说，她此次出门，全身上下只带了一千三百块钱。王大妈的钱平时都放在工资卡里，工资卡是农村信用合作社，跨了省就没法取，家里一向是她管钱，所以这一千多就是夫妻俩在外面的全部开销。王大妈没想到，到重庆还没到一天，什么都还没玩，一大半的钱就变成别人的了，她太肉疼了。

　　“后来呢？你给她们钱了吗？”

　　“我一想，这地方呆不得了。吃完早饭，找个借口，就拉上你爸爸去了汽车站。”

　　“你三姨看我们很久没有回去，就四处找我们，打了无数个电话。但我手机静音了，没听见。”

　　“后来他们想起到汽车站来。我们没来得及走掉，又被叫回去了。”王大妈顿了顿，说：“在路上，你三姨又掏出四百块钱塞给我，说是要帮我维持脸面。”

　　叶小可叹道：“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王大妈说，最后，她留下三百块钱路费，给了叶小可表姐的两个孩子各三百块钱，给了两百块钱油费，给了三姨、姨夫两百块钱，把三姨给的钱还了回去。就那样，三姨还拉着个脸不开心，嫌她得的钱太少了。

　　叶小可又好气又好笑：“没想到三姨一家子是这样的，太长见识了。”

　　叶小可只是在逢年过节，家族聚会的时候才见过三姨和表哥表姐。那时的三姨在叶小可印象里，是一个祥林嫂式的大妈，她不是在对舅妈诉说，就是在对二姨诉说，诉说的内容无非是表哥表姐的工作和婚姻问题，她永远都在为儿女的事情操心。没想到她还有这么一面。

　　“也许三姨是穷怕了，要给儿女多攒点钱？”叶小可说。

　　但王大妈说，三姨夫在小区里当保安，三姨在当清洁工，表姐一个月收入一万块，表姐夫也相当能干，每个人都有收入，虽然还着房贷，生活还是过得去的，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爱钱。

　　“给过了钱，最后我还是没忍住，对她说：‘你眼里只有钱，在你眼里，所有的关系都是金钱关系！’”王大妈激动得声音拔高了八度，这位经验丰富的小学语文老师强大的概括能力、澎湃的表现力，在这句话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妈，你太棒了。一万个赞！”叶小可有点隔岸观火幸灾乐祸的心情，她前一阵被三姨的逼婚电话逼疯了。

　　“听着！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原来，那次三姨见王大妈和叶大拴夫妇急切要走，知道把他们逼急了，只好让女儿把孩子的红包钱退给他们。为了示好，三姨对王大妈还说了这么一段过去的事。

　　三姨说：“你的儿女三十多还不结婚，我觉得你太可怜了。有一天在公园散步，我和女儿商量，让她把小点的孩子过继给你做孙儿。你掏三十万。”王大妈听出了言外之意是“看我对你好吧，背地里还想着你”。然而，三姨接下来又说，“我女儿说：‘想得美，就是给我五十万，我也不乐意。’”听了这话，王大妈顿时被气晕了。

　　“你听听，这是什么话？他们这是欺负我们家没有孙儿孙女，太气人了！”王大妈说罢，眼泪滚落下来。

　　“所以，你要抓紧结婚生孩子，活出个人样来，气死他们！”王大妈的一句话让女儿的心情顿时跌到了谷底。

　　“我知道了，三姨一家都是繁殖狂”，叶小可说：“妈，你不要跟她一样，你的境界比她高多了。”

　　“屁。你和你弟老不结婚，我和你爸在亲戚面前都抬不起头来，没脸见人。”

　　“结婚生孩子才是正经事，自己的事不知道抓紧。你那些论文写来没有屁用，你们领导都是哄你干活呢。”王大妈说。

　　“算了，不说了。我跟你没有共同语言了。”叶小可一下子失去了说话的兴致。自从养了小小，每天定时外出遛狗，她觉得生活的寂寞减轻了不少。一个人生活得自由自在，她并没有感到结婚的必要性。可恨的是小小被母亲送走了，想到这里，她一阵心痛。回想起过去的生涯，她好像只有在极为脆弱的时候才会想要依靠一个男人，但自从成年以来，这种脆弱的时候好像越来越少了。

　　“小可啊，女人还是得有个家，有个自己的孩子，不然老了怎么办？”王大妈换为一副语重心长的语气，又开始重复她的陈词滥调。她总觉得才第一次对女儿说类似的话。

　　“妈——，我又没说自己这辈子不结婚。我只是现在不想。”

　　“现在不想什么时候再想？你晓不晓得，马上就三十五了？你以为自己还很年轻？！”王大妈怒了，声音高了八度，她觉得自己的一片苦心都被女儿践踏了，这孩子真是读书读傻了。

　　“再过两年，你连娃儿都生不出来了！一辈子遗憾！”王大妈恨铁不成钢，恨女儿的子宫没有长在自己身上，不然，让她替她生孩子，也就不用费这么多唇舌了。

　　其实这些问题，叶小可都想过了。她不想为了结婚而结婚，也不想为了生孩子而生孩子，更不想为了生孩子而结婚。现在看来，她可以一直不结婚。但如果要生孩子，她剩下的时间确实不多了。前些天，她在网上看到了女明星徐静蕾冰冻卵子的新闻，新闻说女人生育的黄金年龄过去后，卵子的活力会下降。女人年纪大了以后生孩子，对孩子的健康会有不利影响。如果这辈子不生孩子呢？她觉得会遗憾。也许是从小所受教育的影响，她觉得如果没有孩子，自己的人生好像就不够完整。

　　叶小可老了，退休了，她还是孤身一人。教过的学生们都毕业了，去到了大江南北，不在身边。每天早晨，她还是习惯性地要去校园转一转。校园里有一群老头老太太，都是近年退休的，他们推着婴儿车，带着刚刚能走的孙儿孙女，有说有笑，十分热闹。叶小可只好独自在角落里打太极拳。一年一年，她慢慢老了。她躺在手术台上，护士大声问着,你的家属在哪里？谁能给你签字？此时的叶小可已是满面皱纹，老泪纵横，她擦着眼泪说：“家里再没有别人了，让保姆代签吧。”护士说，保姆不能代签，必须是家属。叶小可的弟弟远在异国他乡，她再没有别的亲人了，只好给单位领导打电话求援……太惨了，叶小可想，还是换一种死法吧。

　　老年的叶小可攒了一辈子钱，也学会了不少生存技能。她约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孤寡老人，开着自己的车，踏上了浪迹天涯的路。他们经过了不少国度，感受了异国的风情，最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都干脆利落地死在了路上……

　　这画面挺美，就是感觉不大真实……叶小可想，等老了再想这些事，确实有点晚。但现在一时半会也想不明白。夜深了，还是洗洗睡吧。

　　她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只知道自己不要怎样的生活。她要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不喜欢被人绑架着做决定，哪怕是最亲的人，哪怕这个世界对她说，你已经没有什么选择。可惜的是，人只有一生。她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