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富贵在天?

  如果说年前让人忙得四脚朝天,年后可就闲得让人手足无措。吃完饺子,整顿好衣装,啸天应邀去杨澜家拜访,可杨澜出门拜年未归,去袁宇家,袁宇居然也不在。杨澜袁宇的爸妈倒是极力挽留,可围坐玩扑克牌的人们旁若无人地吵吵嚷嚷让啸天反感,客人们不间断的吸烟,又使门窗紧闭的客厅烟雾弥漫让人窒息。

  啸天辞别了两家出来,一时竟无处可去。

  啸天记得,还在农历九月十九庙会上,啸天的姥爷来小住了几日,说起东家长李家短,哪个村的谁跟哪个村的谁是亲姐妹,哪个村的谁离了婚又娶了哪个村的谁,方圆几十里,任谁家六亲九族十八代,根根蔓蔓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都如数家珍了如指掌。啸天听着就极为不屑,一个大老爷们没事老惦记着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累吗?

  可啸天是另一个极端,尽管在这河湾镇居住了二十几年,除了门前门后的几家邻居,啸天几乎都不曾涉足。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不少人倒也混得脸熟,但要说谁住在哪一个门口,谁跟谁又是什么关系,啸天就惘然无知了。

  你到底是不是河湾镇的?每当有同事问起村子里的一些人一些事,啸天都懵然无知,不免就遭人抢白。

  可啸天确实对这些提不起兴趣。

  找谁去玩呢?

  小时候,还在杨澜的妈妈嘲笑杨澜是“家窝老”的时候,啸天的妈妈就教育啸天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东跑西跑,不如睡觉好。

  放学后,或周末放假的时候,村里的半大孩子们成群结队地,去摘杏子,去偷桃子,去捉鱼摸虾,去游泳,或者东家走西家窜的瞎逛,啸天只是远远地瞅一眼,又默默地躲回自家院子里。

  “作业做完了吗?刷刷锅,洗洗碗,扫扫地,帮我烧火做饭!”啸天妈常吩咐他道。

  那时候啸天身材矮小,每每遭到同学的欺负,在课间的时候,被品行恶劣的坏小子们一路追打着往家跑。妈妈不允,自己又胆怯,啸天就只好每天躲在家里,真正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家窝老。

  其实啸天也曾有过勇于外出探索的时期。还在未上小学的时候,啸天曾多次带领着更小的弟弟妹妹,去邻村的姑姑家,去隔了两三个村的姥爷家玩耍,但都被妈妈找回来,借着安全问题一阵斥责。

  上小学的时候,也曾有三五次,下午放学后跟随同桌在大街上闲逛,到天将黄昏的时候才回家。那时候啸天家的新院子刚刚落成,用碗口粗的圆木杆扎成栅栏挡在院子出口处。啸天妈说你放学不回家瞎逛游,那就永远别回家!于是把啸天推到院子外闩上栅栏门作为惩罚。那栅栏门十分的笨重,啸天体格又小,推不开,就被丢在大门外。

  几次以后,仅有的跟同桌的课后交往也中断了。每天放学,啸天都乖乖地回家,独自一人玩耍,帮妈妈刷锅洗碗掏灰做饭,彻底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家窝老。

  “啸天,你去你红姑家借个种谷的耧,知道你红姑住哪儿吗?顺着这道街往南有个大柳树,再往东,顺着大街往南拐,不是原来区政府广场吗?再往东那条胡同,一打听就知道了!见了面,你叫她姑姑,知道吗?!”啸天爸吩咐啸天道。

  “那是哪儿啊?”啸天一脸茫然。

  “你红姑家都不知道啊?!”看啸天脸上犯了难,啸天妈也忍不住了,“这么大小伙子了,一点儿不敢出首!唉!”啸天妈失望地道。

  后来上大学的时候,一位上课堂教学实践的老师感慨说,你们小时候受的是什么教育?是好孩子教育!要乖,要听话,好好读书,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东跑西跑那是坏孩子!他为了管理上省心,把你束缚在笼子里;可等你们走上社会,他实在管不起了,就想撒手不管,这时候不说他早把你驯服成服服帖帖的小绵羊,又要抱怨你们适应能力差,畏畏缩缩没闯劲!

  “现在学校教育是这样,家庭教育也是这样!”这老师义愤填膺批判说:“这理都让你们占了!有你们这么干的么?这叫不讲理!”

  “啸天,出来玩吧,好几位初中同学在我这儿呢!”电话是林全军打来的。林全军是啸天初中同学,在河湾镇高中毕业后下海经商,前几年跟着父亲搞汽车维修,后来又开了饭店宾馆,几年间就搞得风生水起,现在除了经营着恒河大酒店,还购置了几台大型挖掘机,承揽基建工程土石方挖掘和机车租赁业务。

  “都谁在那儿呢?!”啸天犹豫了片刻问道。

  “狄东海,钟爱卿……”

  啸天本不想去,因为对于懦弱如啸天者来说,避免被欺辱的唯一方法就是对不友好的人敬而远之,而林全军正是初中三年唯一跟啸天起过冲突的两个人之一。但一听说有钟爱卿在,啸天就难以拒绝了。

  钟爱卿是中途转入啸天所在小学的,一进学校就被安排跟啸天一桌。那时候啸天就很少跟吵吵嚷嚷的男生来往,跟女生的来往,也仅限于同桌。钟爱卿成绩数一数二,所谓惺惺相惜,两人就颇合得来。再上初中,钟爱卿和啸天又是同班。钟爱卿人很漂亮,圆润的脸,大大的眼睛,很合啸天的心意。看钟爱卿的眼神,啸天就明白,钟爱卿对自己是真心实意爱护有加。

  林全军的恒河大酒店就在镇南通往河源县和恒山县的三叉路口上,是一座四层欧式建筑,底层和二层是饭店,三层四层开发成客房。啸天虽回河湾镇已半年,然而或者家和学校两点一线,或者深居简出,并没有来拜访过。

  “走这么慢?没骑自行车啊?!你要早说,我开车去接你,”十多分钟后,看啸天微喘着气赶到,林全军一边往后院引导,一边开着玩笑,“该买辆电动车了啊!你看咱们这镇上,大姑娘小媳妇、老头老太太都人手一辆!”

  恒山大酒店后院,是林全军一家日常起居的地方,两层小楼东西排开也有十几间,在宽敞的大院里,一些说不清品种的园林树木都用一种银灰色的薄膜遮盖防寒。一辆丰田陆地巡洋舰和一辆同样挂着丰田车标但啸天认不出型号的大型皮卡停在楼前。

  狄东海,陈玉静迎了出来,那满脸喜气如三月春风的正是钟爱卿。十年不见,钟爱卿神采依然,却又多了些成熟的韵味。看啸天到来,她大眼睛闪烁着爱护的光芒,啸天不禁为之迷醉。

  乳白色的墙壁,银光闪闪的吊灯,大盆的绿色植物摆在落地窗前。一溜真皮沙发正对着的家庭影院正播放着一部不知名的电影。进入林全军家宽敞整洁的客厅,啸天如履薄冰手足无措不知如何下脚。

  “随便坐,随便坐!”一个双眼皮大眼睛的端庄女子迎着啸天笑道,她的身后,是一大一小两个三五岁的孩子。

  “这是我媳妇,也是咱们同学,高咱们一届!”林全军介绍道。

  同学,同学!啸天偷眼瞄着钟爱卿暗暗地感叹,为什么当年的同学都这么漂亮?!啸天想起年前相亲所见的女子,越发有些抵触了。

  有妻若此,夫复何求?啸天无心林全民打扑克的邀约,又沉浸在幻想里了。可一想到自家低矮的破房烂舍,摇摇欲坠的院墙,啸天不禁一阵哀叹,可惜啊,可惜我至今一事无成,半生潦倒,我又怎忍心让心爱的人跟着自己受苦?又哪儿来的勇气追求这多年来心中的女神呢?

  面对多年前自己曾暗恋多年的女同学,啸天爱慕之情再次被唤起。然而纵有千言万语,以自己当前的境遇,却一时又怎么说呢?况且,在林全民这私宅中,要说些体己话啸天还颇有些顾忌的。

  “这些年,你挺好吧?!”钟爱卿关切地问啸天道,“其实回来做老师,也不错!”

  啸天双颊微热,不置可否地讪笑着。

  “挺不错!哈哈,好好教,等我这孩子长大了,还得麻烦你给好好看着!”林全军打着哈哈道。

  “别介,可别在这儿读书!”啸天明白这不过是客套,于是讪笑着辩白,“这学校不行,不比咱们上学时,那时候咱们学生素质多高啊?可现在,县一中二中扩招,咱们这学校不行啦!还是送到县一中去吧!”

  “对了,你什么时候结婚?”看着啸天羞愧的笑,林全军就明白了,“那你怎么办?搞个师生恋吧!哈哈!”林全军打趣道。

  啸天不明白其中的隐情,正沉默着思考怎样组织语言告诉他这是教师职业的大忌,那林全军突然义愤填膺地发作了。

  “他奶奶的那个梁宫扬,真他妈不要脸!你知道吗?我们男生当时真他妈想揍他!”林全军对着钟爱卿道。

  啸天心中一惊,瞬间想起,在学校曾有人提到,梁宫扬辅导女生辅导到了床上,学生家长不干,要上告,那梁宫扬只好赔钱了事。也正因如此,那年的男生对这梁宫扬特别的仇视,好一批优等生因此转学到县一中,第二年高考河湾镇中学一塌糊涂,从此就一蹶不振了。

  又拿我开涮!拿我下套!啸天心有余悸地想,这不是让我在女神面前出丑么?

  “你什么时候结婚?”林全军又问钟爱卿道。

  “得后半年吧!”钟爱卿接道。

  啸天心中一凉,又跟一个好女孩错失良机了!

  接下来的闲聊已寡然无味,不过是听林全民抱怨经济形势不好,自己的饭店已今不如昔,挖掘机也没人租赁了,又假意羡慕啸天,说还是你们好,工作稳定,有寒暑两个假期,退休还有退休金,太羡慕了!

  对这种虚情假意,啸天也懒怠接话,只在自己实在听不下去的时候才开口反驳,以示自己还尚为清醒,并不是如他想象的那样傻瓜。

  “别开玩笑啦!你们经商的,开矿的,一年就挣几百万上千万,存银行一年的利息都抵得上我们三五年的工资,就别拿我们开涮了!”

  “真的,我是真的羡慕你们!”那林全民又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道。

  怏怏不乐又依依不舍地别了钟爱卿这些老同学,啸天的爸妈也已经回到家,啸天协助妈妈开始做饭。

  “你们都不行,吃不了肉!”啸天爸一边指示炖菜多切肉,一遍自豪地宣讲道:“你爷爷奶奶能吃肉!我们这辈也不行,我们这辈,你姑姑,叔叔还行,我吃不了,但比你们也强多了!你姑姑在公社食品厂烤制板油的时候,那白花花的板油块儿,刚下锅不久,你姑姑下筷子一捞,捞起一大块,咔嚓扔嘴里就嚼了!跟她一起干活的那个惊讶啊,说凤仁,熟了吗你就吃?你姑姑头一仰,豪迈地说,熟了!”

  “你爷爷呢,你爷爷早年给金喜善爷爷家干活,金喜善爷爷知道你爷爷爱吃肉,那年八月十五,金喜善的爷爷炖了一大锅肉,都切成三指宽的大块儿,足足有四五斤,叫你爷爷去吃。你爷爷呢,也毫不客气,就着枣酒,吭哧吭哧,把那一大锅肥肉,居然给吃了个底朝天!你想想,你爷爷当年是有多能!”啸天爸自豪地道。

  金喜善的爷爷是地主?!啸天听完心中一凛,金喜善现在是镇党委副书记,全村数一数二富户,在前些年遭人暗算后,一度在家豢养着一头小狮子。而自己家呢?爷爷小时候跟着人家做长工,到爸爸一代,再到自己一代,一代一代都在受穷,啸天至今都记得多年前借着喂猪的名义捡拾客人扔掉的西瓜皮回来啃的情景!

  听爸爸讲述时骄傲的语气,和八月十五那一大锅肉,金喜善的爷爷这个地主,也绝不是那种十恶不赦的恶霸地主,甚至应该说受到啸天爷爷的感念,受到爷爷的欢迎!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打地洞!”传说中唯心主义的出身论,难道真有隐而不宣的道理吗?啸天心中,再次唤起了这种疑惑。

  还是在多年以前,啸天在河湾镇完全中学初中部读书的时候,中学旁一富户就率先改期了高大宽敞的三层楼房,啸天爸当时跟随着施工队和泥搬砖打零工。一天中午回到家,啸天爸对一家人洋洋自得地炫耀说,我早晨根本不用吃饭,我们干活的方耀祖家,靠着土崖挖了个仓库,那库房里,啤酒啊啥吃的都有,口渴了,我们就进去喝啤酒!那啤酒也顶饿!方耀祖看到了会不高兴,你不高兴我们也照样喝,你开这么大商店,不差这一点儿!

  可不久后的一天中午,啸天爸义愤填膺地回来了,愤愤不平地道:他妈的方耀祖,真他妈小气,就喝了个啤酒,就跟我发脾气!可又不只是我一个人喝了,凭什么只说我一个?!现在啊,越是有钱的人,就越小气!你说他这么大买卖,还在乎这么两瓶啤酒吗?!唉,真是有其父必有其祖啊!据说他爷爷的时候,他爷爷是河湾镇一带有名的大财主,就一小气出了名的!

  当时啸天听完并没有同情爸爸,联想起前两天爸爸沾沾自喜的深情,不禁觉得,有今天这遭遇,这是名副其实的自取其辱!也就是那时候,啸天开始怀疑,为什么社会主义改造这么多年了,大财主的子孙,又成了富甲一方的财主?!

  是了,还在六七十年代的时候,方耀祖就冒着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风险贩运兜售鸡蛋,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初期,在政策尚有反复,国家大势未明的时候,方耀祖一家就已经冒着被指责资本主义复辟的风险,经营起了个体商店进而发展成了批发商店!

  这是先人一步的智慧,这是早人一步的胆略!这才是人家兴旺发达的源泉!

  与此同时,啸天爸却在做着没有本钱也没有风险的营生,那就是,种着几亩薄地,干着和泥搬砖的营生。

  而今,即使弟弟有田肯垫资发货送来洋葱,啸天爸也极力反对!

  狼行天下吃肉,狗行天下吃屎!啸天脑中忽然闪现出一句恶毒的话。可这狗,会行千里吗?只怕也只能做在周边捡拾垃圾的流浪狗吧?!

  “你那个同学,也不是全靠他自己的本事!他那个修配厂,他那个大酒店,哪个不是他爹给他挣下的?!说到底,人家不是有个好爹嘛!”提到林全民,啸天爸似为啸天开脱,又似有些歉疚地道。

  “嗳,林全民不是全靠自己的本事,那他爹肯定是努力奋斗白手起家的!再往前,他爷爷的时候都是生产队大锅饭,大家都穷,也不可能给他留下多少家底!”

  啸天想向爸爸表明自己并不介意没有继承到庞大的家业,而是寄希望于靠自己的努力使家境殷实起来,顺便宽慰爸爸,因而表白道。可啸天突然听到背后咣当一声,似瓷盆重重地摔碎在地上,接着啸天就听到令人心惊胆战的声音:

  “我没本事!你们有本事?!你们有本事又闹了个哪样?你有本事别回来呀?让我花钱给你找工作,这算屁的本事啊?!”啸天爸突然怒不可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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