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最可悲的不是一家人因为疾病而分崩离析,而是在一家人发生争吵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能够出来制止。到后来郭远和许俊也加入了这场争吵之中,最后还是医院的保安将我们强行从急诊室门口分开来,然后把我们每一个人都赶出了医院大门。

  被赶出医院的那一瞬间,我们四个人老的老小的小,在医院的大门前站成了一排,面对着头顶上的那几个大字静静地发呆。时间在那一刻好像是静止了一样,我们四个人难得地一致起来——我们昂首挺胸,静静地看着那几个大字——市中心医院。

  是我妈先开口说的话,她转头看了看两旁的儿女,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说:“把家里的钱取出来,给你爸看病。”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往医院门外走去,走到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就走了。我和郭远在我妈离开之后相互对视,我对郭远说:“取钱吧。”郭远看着我,又看了看许俊,说:“明天我们可得一起去交给妈。”

  许俊走上前去,拍了拍郭远的肩膀,咬着牙说道:“你小子放心,我和你姐绝对不会赖帐。”说罢,许俊拽着我的手大步走向停车场里。末了还听见郭远站在原地喊了一句:“神经病吧!”

  回家的路上,我在副驾驶位置上坐立不安,最后还是忍不住问许俊:“咱真要把家里所有的钱都取出来吗?”

  许俊叹了口气说:“静妍,你别怪我说话难听。爸刚才那个情况咱们也都看到了,刚才在医院,医生也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爸这个病,恐怕以后少不了用钱。趁着咱现在手里还宽裕,还是尽可能地多拿出来一些钱补贴给爸看病吧。再说了,妈那个人你又不是不了解,她很有可能把郭远那小子给的钱都存起来,只用我们给她的钱来给爸治病。要是妈真这么做了,咱们到最后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往里砸钱。长痛不如短痛,还不如咱们一次性拿够了,到时候就给妈交代,让她看卡里的余额,说明我们已经把家里全部的积蓄拿出来了,省得到时候她在说起来没完。”

  我点了点头,良久,才鼓起勇气问道:“你说,爸的病,是不是真的好不了?”

  许俊的手从方向盘上拿了下来,握了握我的手说:“静妍,你得相信爸,也要相信我们自己。”

  我问许俊:“你这么做,不后悔吗?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用摊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许俊笑,伸手过来拍拍我说:“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图个安稳。静妍,我不是一个受不了疾病灾祸的人,但是我是绝对不能容忍别人给我按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今天在医院,我本来是不想吵的,但是今天郭远说的那些话,听着就是让人觉得是因为我们没有照顾好爸,爸的病才会严重到今天这个地步。可是,这几年来我们做的事情别人没看到眼里,咱们自己心里还不清楚吗,这次我必须堵住这小子的嘴。”

  许俊既然是这样说了,凭我对他的了解,他今后必定要这么做,所以我也没有再说什么,只在心里盘算着往后日子的紧衣缩食,还有安然那边不能断掉的学费和教育投资。

  如果说我爸的病给了全家人一个巨大的打击,那么我升职为总编的事情就应该是这一场灾祸的及时雨了。老宋在忙完这一周的交接工作之后召集了我们杂志社所有人开会,开会如同往常,他还是先总结了这半个月以来的业绩,然后制定了下一个月的选题计划,之后他说了一大段感人肺腑的告别辞,直到最后,他才在投影上放出了我和卉卉这几年来所有业绩的考核分数,仅仅是多了卉卉的0.1个百分点的业绩,老宋宣布我会在这之后来接替他的位置。

  正当大家为我的升值而庆祝并且为老宋最终的离开而感伤的时候,我看到卉卉一脸失望地走出了会议室。顾不上和其他同事说话,我追上卉卉拉住她。卉卉看到是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甩掉了我的手继续往前走。我本以为卉卉只是和我闹了小脾气,并没有什么大问题,但当我几次三番扯住她不让她走的时候,才发现她早就红了眼圈儿。

  我抓住她胳膊的手松开来,僵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我试探地开口问道:“卉卉,你还好吧?”卉卉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不说话就站在那里。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办,于是扯了扯卉卉的袖口,说道:“卉卉,你在怪我吗?”

  卉卉听了这句话之后,眼圈儿红红的,她的牙齿紧紧咬住嘴唇,就是不说话。我有点儿着急了,说道:“你倒是说话啊,你这个样子,我心里也很不舒服啊。”

  卉卉听了我的话,突然变得暴躁起来,用手把我向后推了一把,提高了嗓子说道:“可以啊郭静妍,我真没想到你这么有心机。就那么0.1个百分点,谁知道你是想了什么办法让老宋给你加上去的。大家都知道,我们在杂志社几乎每天都是同进同出,做的事情接的业务的量都是一致的,怎么到了考核的时候,你就能比我高出这0.1个百分点呢。郭静妍,我不和你计较这些,但是这主编的位置,你名不副实。”

  果然,和我最坏的预想一样,卉卉在我升职之后对我产生了抵触和反感,从小到大我们两个人一直都是不相上下,很多事情上的选择和想法都一致,而且一直以来卉卉和我几乎都是并肩走在路上,并没有谁一下子落下谁那么一大截的时候。可如今,正因为这样的一次升值,让卉卉觉得她从此以后在人前就不如我了,一时间这让她难以接受。

  我见卉卉发了这么大的脾气,还有有些害怕的,这么多年来我俩一直和平共处,她也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这么大的火。但看到她这个样子,我的心里也实在过意不去,于是走到会议室问老宋,这个0.1的百分点是为什么会加到我的头上。

  老宋被我从会议室里拽出来的时候还有点儿晕晕乎乎的,见了卉卉在一旁哄着眼眶,还打趣问道:“怎么啦,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呀?没事嘛,来日方长。再说以后静妍做主编,肯定少不了你的好处呀。”

  老宋这一番话是彻底激怒了卉卉,卉卉当下什么也不顾地喊道:“她做主编?她有能力做主编我就有能力做天王老子了!”

  老宋被卉卉这一嗓子给吓坏了,有点儿发懵地看着我,说:“这是怎么了?”

  我无奈,只好说到:“你还是给她解释一下为什么我的考核业绩比她多了0.1个百分点吧。”

  老宋这才恍然大悟,拍了拍卉卉的肩膀说:“静妍之所以能在考核中比你高一个百分点,是因为她交稿被打回的次数要比你少很多。你别看我平时做事一副不靠谱的样子,可是你们交上来的稿子我都是有记录的,而且每次我也都很明确地给你们说明过稿子为什么会被打回来的原因。子卉,这些年你做的一切大家都有目共睹,你和静妍是我一手带上来的,现在谁做主编,杂志社也都是你们的天下。你又何必为了这么一个名头闹不愉快呢。”

  卉卉听了老宋的话,气性还是没有消下去,她吼道:“是我故意闹不愉快吗?是这里面本来就是有猫腻儿,老宋你敢在这里当着杂志社所有人的面,拍着胸脯说这次的考核你绝对没有掺水吗?”

  老宋听到卉卉质疑他的公平公正,一下子也火了起来,掐着腰说道:“赵子卉你别得寸进尺,我好心安慰你给你解释原因,你现在倒翻过来质疑我考核的公平性。我宋廷良在杂志社兢兢业业这么多年,从来没做过任何一件有失公平的事情。你现在跑过来质疑我,你有什么资格!”

  见老宋和卉卉这马上就要吵起来的架势,我连忙上前去拉架,我把老宋好不容易拉到会议室里坐下,又匆匆跑过去给卉卉道歉:“卉卉,这次的结果是大家都没有想到的,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我怎么可能……”

  正当我要和卉卉解释这件事情的时候,许俊的电话打了进来,我只好先接了他的电话。电话里许俊说我爸在术后开始出现了一些并发症,刚刚他陪床的时候,我爸突然叫着说头痛,没多长时间就陷入了昏迷,现在已经又一次被推进手术室里。医生现在正在征求家属同意,是否要进行二次手术。我妈和我弟都已经在赶往医院的路上了,许俊让我马上过去到医院来做决定。

  还没等挂断电话,我慌慌张张地拉着卉卉一起出了门,打了车就往医院走。在去医院的路上,我终于找到了机会向卉卉解释:“这次的考核我真的没有在背地里做手脚,卉卉,怎么样你才能相信我呢?”

  卉卉坐在我的旁边,眼皮也不抬,只冷冷地说:“相信你?可以啊,你去和老宋说,说你自己没有能力做这个主编,你把这个主编的位置让给我。”

  我看着卉卉,心里发慌得厉害,我说:“卉卉,如果换作是前几个星期,我肯定把这个位置让给你,可是现在不行。我爸生病住院,做手术和调养都需要钱,更何况这次他摊上了这么严重的病,医生说弄不好以后就是植物人了。这不刚刚许俊给我打电话说,我爸刚才在医院说头痛又昏迷了,现在医院让家属过去决定要不要做二次手术。卉卉,我现在比谁都需要钱,我是没有办法了,你能不能理解我?”

  卉卉转过头来,一边流眼泪一边冲我喊着:“你爸生病住院需要用钱,那我妈呢?我妈怎么办?我妈瘫痪了这么多年,我爸去世的早,这些年来她拉屎拉尿都是我一个人照顾,看病的钱也都是我一个人出,郭静妍,这个时候你理解过我吗?是,你是缺钱,你现在是需要钱,可是我不是一直都需要钱吗?你需要钱的时候,你有许俊,再不行你还有郭远,郭远总不能狠心到看着自己的父亲在自己面前病死吧!可是我呢?郭静妍,这么多年我只有自己一个人,我妈只有一个我,我没有亲戚也没有男朋友,谁来帮我?郭静妍,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也就不在乎什么了,知道我为什么一直都不结婚吗?因为我结不起婚啊,我没有钱给自己置办嫁妆,我每个月的工资不是养活自己一个人,我还要养活我那个瘫痪在床的母亲。你拍拍胸脯问问,有哪个男人会要我这样的女人?你以为我说自己是不婚主义者,我就真的不想结婚吗,你有没有考虑过我!”

  卉卉的话听得我心里酸楚难捱,我的确没有办法想象卉卉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我也知道卉卉的家庭情况一直很艰难。但是,就当那出租车停在医院门口的时候,我满脑子里都是躺在急救室里等着做手术救命的父亲,那一刻我感受到我骨子里的自私。

  那种自私被放大到一个没有边界的地步,在当下我不会考虑任何人的难处,因为我自己也深陷于灾难里无法自救,我估计不了别人是不是比我的生活还要艰难,那一刻只有一个声音反复在我耳边震荡着——不能让,不能让,绝对不可以让。

  我看向坐在我旁边已经泣不成声的卉卉,带着一种最歉疚的语气,我哽咽着说:“卉卉对不起,这一次我不能让给你。”

  卉卉听了我的话,抬起头来,往日眼睛里的宽宏和体谅早就灰飞烟灭,剩下的只有那些似无穷黑洞一般的仇恨和厌恶,她一个字一个字说道:“郭静妍,从今往后,你我再也不是什么朋友。你记住,从你下车的这一刻开始,我们这一辈子,都会是势不两立的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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