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日，这时绿野镇上已是黎明。窗外，绛紫色的无名花朵放肆地绽放起夏日馨香，幽灵般的鸟儿在雾霭环绕的树叶中歌唱。由于连日来的暴雨，绿野镇仿佛被洗刷一清，柏油马路乌黑发亮，铁杉树枝青翠欲滴，绿野镇民纷纷脱去了雨衣。

　　随着太阳的升起，屋子里充满渐渐微红、渐渐金黄的曙光。空气清新舒爽，马蒂却显得疲惫不堪，仿佛身上的力气已经完全消失。她彻夜未眠，而且隐隐感到不安。

　　她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满腹狐疑，过去几乎未曾设想过的疑问居然纷至沓来地浮现脑海。虽然她早已整理出八本大部头的档案，对大致情况也能估摸出来，但经布朗老师和克劳利太太亲口一说，还是被深深的震惊了。

　　杰克到底是不是瑞希的男友？

　　如果是，那么他为什么要矢口否认？而又在第二次见时，在言辞中透露与瑞希关系非同一般？

　　如果不是，那么瑞希到底有没有男友？邻居看到的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对于麦吉，究竟是瑞希伤害了她，还是她意图对瑞希不轨？这两人的关系究竟如何？

　　对于态度反复的伊丽莎白，为什么要跟她这个孤立无援的外乡人做“好朋友”？

　　还有神秘的耍蛇人，他为什么要置她于死地？

　　马蒂思虑再三，决定再与杰克见一次面。她犹豫地瞥了一眼达文西那垂着百叶帘的窗户，对面窗内肃穆无声，仿佛暗示主人正在沉睡。马蒂叹息一声，匆匆洗把脸，挪动脚步。她决定独自迈向绿音大，一阵紧张感遍布她的全身，心房怦怦剧跳不已。

　　马蒂买了特浓咖啡和一个三明治代替早餐，咖啡可以防止她在驾驶途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一小时后，马蒂把甲壳虫停在离仓库两英里远的小树林里，下了车。

　　马蒂戴上胶质手套，把仓库后面的垃圾桶翻了过来。检查垃圾令她作呕，但她还是翻了个底朝天。炸薯片、快餐盒、纸盘、塑料叉、带着精液的避孕套、啤酒罐、口香糖纸和塑料杯，以及无数个香烟头。其中一个烟蒂上印着玫瑰红的唇印。

　　一种与在瑞希车上所发现的唇印颜色一致的玫瑰红！

　　马蒂把这支烟蒂装进空信封里，一起塞回包里。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推门进仓库。

　　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像被什么东西顶着。

　　“谁？”从里面传来一个陌生男子的粗犷声音。马蒂马上想到是乐队里某个还没聊过的队友。

　　“你好，我们能聊聊吗？”马蒂顶门，门没有锁，稍微一顶就裂出一道缝隙。

　　“不行，你不能进来。”陌生男子一把把门合上。他的外表与他的声音一样瘆人，他那突出的颧骨，配上两只深陷的黑眼睛，使人联想到惨白的骷髅脸。他戴一副复古的蛤蟆镜，镜片上反射着苍白而诡异的光。

　　马蒂固执地把门顶开，这回男子趁机往外巡视一番，好像在看外面还有没有别人。

　　“我找杰克。我没带人来。”马蒂说。

　　“杰克去超市了。你不能进来。这儿谁都不能进来。”陌生男子又把门合上。

　　马蒂又固执地把门顶开：“那就跟你聊聊，就聊一会儿，聊完就走。”

　　陌生男子比马蒂想象中还要高大魁梧，他站到马蒂面前时，她要把头抬得很高才能看他。但她不像其他人那样害怕他的个子。

　　陌生男子犹豫了一会儿，没有拒绝她，但当马蒂进屋后，他马上重新把门顶上了。

　　仓库里面连一丝流动的空气都没有似的，一张嘴就吸进香烟气味。四周光线若明若暗，许久马蒂才认出石灰墙上贴着启明星的集体照。照片是新拍好的，七人站成两排，瑞希站在伊丽莎白与麦吉之间，笑靥如花。杰克站在瑞希的正后方，陌生男子则站在她的左后方，他低着头，用一种爱慕的眼光注视着她。很显然，这个男子是最后一个她还没见过的队友。马蒂的眼睛还没来得及去分辨其他地方，就一脚绊在一本厚重的杂志上，险些摔个跟头。

　　陌生男子紧张极了，马上一手搭在她肩上，试图把她拉回来。

　　“走路带眼，混蛋！”他大声吼了一句。

　　马蒂被这一声吓到了，她涨红了脸，窘态毕露，但还是对陌生男子说“谢谢”，同时迅速扫视了一遍仓库。

　　仓库的结构跟从外面看到的一样，房间不很宽敞。桌上放着代替烟灰缸用的空罐里积满了烟蒂，里面还灌了大杂烩般的液体，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一支圆珠笔和一叠便签纸就搁在罐子旁边，上面写着一排单词和一串数字，像采购清单。地板上散乱扔着旧报纸和空啤酒罐。

　　马蒂一步一挪地走着，那道门后的缝隙透进一丝丝微弱的光线来。

　　“电冰箱里有啤酒。”陌生男子的眼睛朝马蒂忽闪一下，但马蒂不会喝酒，因此拒绝了他。于是，陌生男子自顾自地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他只不过是客气地尽力款待马蒂。陌生男子在离马蒂稍远的地方坐下，在椅子上旋转了一圈，惬意地喝了起来。

　　“你是瑞希的妹妹？”陌生男子没有表情地说。

　　马蒂点了点头。

　　“你以前来过这儿吧？谁带你来的？”陌生男子又问道，

　　马蒂很机灵，她笑嘻嘻地看着他，但并没有答话。

　　陌生男子只好没趣地耸耸肩，端起啤酒喝了两口。

　　“你干吗老缠着杰克不放？”他开始嘟囔。

　　“我是想问他点儿事情。”马蒂注视着男子的眼睛，“你要是愿意，我也想问你。”

　　陌生男子沉思地看着马蒂，没有拒绝，于是马蒂的劲头又回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马蒂严肃地问。

　　“他们叫我‘大骗子’，不过你也可以叫我杰瑞。”

　　“大骗子？”马蒂十分震惊。

　　“对，杰克叫亚瑟王，麦吉叫老烟枪，伊丽莎白叫猫女，本杰米叫伪神父，小唐•H•施沃兹曼叫B•I•G。队里每个人都有外号。”

　　“那么瑞希叫什么？”

　　“缪斯。”他说。

　　马蒂很满意，她想了想说：“你觉得杰克是个怎样的人？”

　　“杰克？你确定你要问的是杰克？”陌生男子停下手里的动作，同时冲着马蒂看了一眼，“杰克跟他的外号很相配，对音乐的理解无懈可击，不是那种照本宣科的理解，而是手把手演绎给你听，一直演奏到你心里去。我还没考进绿音大那会儿，他就给我辅导专业课，他既有经验又有见地。”

　　“你跟杰克经常聊天？”

　　“他有时一连几个星期都找不到人，有时人在但却一言不发，而且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了？”陌生男子又端起啤酒，喝了两口。他的手背上横着一道新的挫伤，涂了红色的甜菜碱。“我不是在帮他说话——在一个人身上可以同时存在两种，或多种品质，它们可以共存，可以又才华横溢又霸道独裁。”

　　“杰克经常打人吗？”

　　陌生男子哈哈大笑：“是的。他习惯用暴力征服所有人，所有事。”

　　马蒂看到他嘴角隐约绽出轻蔑的微笑。

　　“那么，他也打你吗？”

　　他把脸转向马蒂，说：“不，他变得比以前克制多了，在瑞希反抗他以后。”

　　马蒂诧异：“难道瑞希和杰克不是情侣吗？她为啥要反抗杰克？”

　　他扁嘴，想了想：“他们是情侣？”，然后他摇摇头，“这可不好说！还真不好说。”

　　“没事，说说你看到的。”

　　男人连续喝了几口啤酒，想着怎么说，不一会儿他开口了：“杰克从不缺女人！正因为如此，他看不起女人，他也不能理解大家为什么想看见一个美丽的女人而不是他。他渐渐也发现，他无法控制瑞希变得比他更出名，所以他的脾气也上来了。杰克想让瑞希听他的，可是瑞希的个性很强！而且杰克觉得被不公平的抢了风头，而瑞希，也觉得她让乐队的公众形象得到提升，但却得不到欣赏。他们大多数时候吵得不可开交，我觉得他们并不是在谈恋爱。而且，你能理解吗？瑞希是第一个反抗杰克的人，她代表反抗杰克的力量，这种时候，拳头已经不管用了。”

　　“你是喜欢瑞希的，对吗？”马蒂看着他的眼睛。

　　“我第一次看到她时，她天蓝色裙子配白色无领上衣，穿一双崭新的蓝色高跟鞋，她挽着杰克的手臂，从教室里走出来。她看上去完美极了，美丽，礼貌，平易近人。她跟杰克和麦吉一样都是高年级的优等生，甚至比他们更优秀。她最喜欢的一个词语是整洁。我注意到她自己洗衣服，熨衣服，做家庭杂务，她习惯把什么都收拾得很‘整洁’。瑞希经常四处侃侃，她会跟低年级的男生交谈，和导师一起喝茶。但是，杰克却认为她卖弄风情，麦吉也没有努力去帮助她，其他队友都用批判的眼光看她，把她当作一个淫娃荡妇。后来她变得寡言少语，变得爱微笑，我想这是她想掩饰大家与她之间的距离。”

　　“我跟瑞希谈过许多的问题吗？”

　　陌生男子没有说话。

　　“她跟你谈过她可能去哪儿吗？或者要去做什么事？”马蒂问。

　　“没有。”

　　马蒂想试探他一下。

　　“瑞希曾经因为想得到什么东西而利用过你吗？”

　　“没有。她利用过你没有？”

　　“没有。”

　　马蒂有些惊讶，她第一次意识到了他的话语中包含着赞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