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凛冽的空气扑鼻而来,寒针一样刺激着二力的鼻腔,在寒冷的刺激下,脑中的热血慢慢退却了。世俗的概念涌回了脑海:冬至夜了呀。
小静停止了抽泣,一声不响,跟着二力在街上沉默地走着。天色已经黑了,路边的梧桐树早凋光了树叶,枝枝叉叉瘦骨嶙峋地立在夜色里,虽没有春夏的鲜艳繁茂,却多了几分遒劲的风姿。黑色的天幕,莹白的路灯下,枝桠们影影绰绰地绵延着,像黑白的插画,如果再加上喜鹊和牛就好了。二力想着,这幅画面远比今天的时间来得真实。光与影,黑与白,多么像他熟悉的七十年代,像那沉淀在岁月里的小山沟,像他的童年,不浮华,不造作,朴实无华,却清健自然。眼前的画面突然与记忆中的画面交接,冬至的味道烟火般绽放在他的每一个细胞。
街上几个拳帮小弟对二力挥手示意,二力突然想到什么,招过一个小弟,嘱咐了几句。那个小弟急急地跑开了。
“坐会吧。”二力扶着小静坐在路边的椅子上。
这是一把破旧的沙发,发黄的海绵从绿破碎的绿色人造皮中露出来,十伞街上到处都有这些破旧的椅子和沙发。都是普通人家里淘汰了的,一时舍不得扔,便放到街头巷尾,随路人坐坐歇歇。久而久之,就成了十伞街的一景。平日里,退休的老头老太太坐着打牌,聊天,晒太阳,织补衣物,一坐就是半天。拳帮的小弟们,四下无聊时也会来坐坐。在石榴树下听听老头老太说说家长里短;水井边,牌桌上三缺一时帮忙凑个手;老太太眼睛昏花穿不进针时,他们也会帮忙穿针引线。一忽而有人匆匆忙忙来叫,小弟们就放下手里活计,笑着和老人们告别,一脸镇重地去打打杀杀。这是这条街上最寻常的景象,这些小弟们的家常和江湖交织在一起,仿佛两个时空的重叠,一边岁月静好,一边血色江湖。十伞街的人早习惯了,街边提着酒瓶穿着背心打招呼的老头,也许满身纵横的伤疤;坐着轮椅嘴角流涎的人,也许曾是街霸;今天一桌摸牌的小伙子,也许明天就是独臂人,但照样笑着,照样打牌聊天,打架。中国式的侠义在这儿转变成了市井常态。等待着人文学家们来解释。
小静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着星空:“真是不浪漫。”
“怎么?”
“不是应该脱下外套给女孩子穿吗?”
“你冷啊?”二力醒悟过来,连忙脱下外套,往小静身上披去。
“不冷啊。”
二力的手愣在空中:“那你……”
“榆木脑袋。”小静敲了一下二力的脑袋,“看以后谁当你女朋友。”话一出口,她的脸上露出凄凉的表情。
“……”
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二力举在空中的手不知道放哪儿。
“穿上吧,看着凉了。我不冷。”
他讪讪地把衣服穿回去。
“大当家。”刚才的那个小弟回来了,把一袋东西递给二力。
二力打开袋子,拿出一个盒子,盒子里赫然是双鞋,一双白色的雪地靴。鞋边有圈毛,宽阔的脚头装饰着闪亮的贴片黑猫,看见这双鞋子,小静噗嗤笑了。
“咯咯咯,好……好……可爱的鞋子,哈咯咯咯……”
二力看着这鞋也滑稽,说:“我只是让买双女鞋,暖和点,女性点的,没想到……”
“拿来我穿,冻死我了。”小静接过鞋子,穿在脚上,鞋子有点大。
“买大了。”二力有点不好意思。
“幸好买大了,要是买小了就穿不进去了。”小静伸直双腿,并拢脚尖,看着脚上的黑猫。
二力也往她的脚看去,鞋子有点笨重,圆圆的大鞋头看起来傻傻的。越发衬得小静的脚 踝纤细可爱。
“啊……好香啊!”小静深深吸了口气。
真的,饭菜的香味从人家的窗户中,从半掩的门缝中飘出来,随着风在大街小巷中散开。
“是冬至圆啊。”二力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小时候喜欢吃冬至圆,特别爱吃外面的那一层,黄豆粉加红糖粉裹的糖衣。”
“咬一口,满嘴香味。”小静看着街对面的窗,那里正倾泻下一地晕黄的灯光,“你知道吗?冬至圆在成都叫三大炮,多么粗暴的名字,我哥……”她突然停住了。
“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二力沉默着,直觉告诉他,这不会是个美好的故事,他曾为了成全小静的美好,选择了离开。可现在,形势逼着他,去探寻背后的真相,这不是他所情愿的,可他不能拒绝。
“我和我哥,差八岁。”小静自顾自地说开了。
“我妈说,我爸是个乐观勤劳的人,他喜欢做木匠,我家的桌子、凳子、柜子、床,都是爸爸一手打制的。他也会做玩具,哥哥的木马、木刀、木枪也都是爸爸做的。哥哥说他的木枪可以装火药,打起来啪啪响。我常想,如果爸爸能给我做个洋娃娃该多好啊。”
“他不给你做吗?”
“他应该想给我做的,如果他能活着。我是个遗腹女。很震惊吗?我还在妈妈肚子里时,爸爸就去世了。在拳帮和大圈帮的火并中。妈妈说,码头一批烟酒粮食要上岸,货主怕大圈帮敲竹杠,请拳帮保护。那时还没有仲裁团,打起架来都是不要命的,爸爸颈动脉被砍断了,出了很多血,就没了。妈妈说,他临死时,只说自己命该如此,死而无憾,只可惜……可惜……没有……看到未出世的……孩……孩子……”
小静哽咽了,大滴大滴的泪珠从雪白的脸颊滚落。二力抬头,看到天空云层密布,冬至的夜晚,很冷。他伸过手,在背后做了个揽的姿势,但弯曲的手臂,停留在空中,半晌,没有抱上那柔弱的身躯,轻轻地回到了二力的膝盖上。她很可怜啊,二力想,可是我不能让她更可怜。
“我妈妈是个弱小的女子,爸爸是她的主心骨。爸爸去世后,妈妈一个人带我们两人,虽然经济上有帮里的抚恤金,但她常一个人在深夜里哭,后来就整夜整夜的哭,我虽然很小,但也感觉得到妈妈的忧伤。在我三岁时,妈妈去世了。医生说她是肝气郁结,抑郁而死的。”
这下他们成了孤儿了。我的爸爸还活着,我还有外婆。朵朵冰冷的尘埃拂过,二力伸出手,细细的,白白的想,像面粉,是霰,满天飞舞的霰。
“那你们怎么办?谁抚养你们?”
“我们是外来的,亲戚们都在大山里面,过着非常贫穷的日子。哥哥说,爸爸妈妈好不容易走出了大山,我们不能回去,他说他要出人头地,为爸爸报仇,不让别人看不起。大圈帮有自己的儿童福利院,于是,我和哥哥就被送到了那里。”
小静轻轻地诉说着,在尘埃般飞舞的雪霰里,二力看到了那么一个故事:倔强的哥哥带着幼小的妹妹,在崇拜力量的孤儿院里,处处被人欺负,被人捉弄。为了保护妹妹,为了替父亲报仇,哥哥开始崇拜力量,学会用拳头保护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教训,也让他学会了欺骗,学会了狡诈,终于,孤儿院里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他了。在十六岁那年,哥哥加入了大圈帮,从小弟开始做起,凭着自己的身手和胆识,一步步往上爬。哥哥把妹妹从孤儿院里接出来,寄养在普通的人家,温柔善良的养父母,把妹妹养得美丽善良。
“你不恨拳帮吗?”
“从小,哥哥就不让我恨。他说,他一个人带着仇恨活着就够了。我从小就跟着养父母念经,他们是虔诚的佛教徒。”
此时,霰已变成了雪,大朵大朵地飘下来。小静摊开双手,闭上双眼,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以爱和善,得无上正觉。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二力静静地看着她,她就像冰雪中的精灵,虔诚、圣洁,她柔软的嘴唇吐出一个个圆融美好的音节,雪花围绕着她飞舞,升腾。冬至的夜晚,寂静无人,谁能想到,在这样一个世俗的街道上,有一个神圣的灵魂,用她虔诚的话语,温暖着这样一个冬夜。
“让我跟着你吧,我哥不会放过你的。”回来的路上,小静这样说。
“啪”满天星星,二力捂着脸,看清了眼前的人。亮如星子的眼睛,清秀绝伦的脸庞,波浪形的卷发,在肩膀上随着呼吸抖动着,正是袁悦。
她捧着一大束红玫瑰,俏生生站在雪地里,双眼噙泪,愤怒地说道:“田二力,你个王八蛋!你约我来这儿,就是看这个吗!”
祝创作愉快!终于动笔啦!哈哈!she
回复 @编辑部:之前发了两章,然后账号找不到了😭,这回重新申请了一个,我会努力跟上进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