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踏雪红梅

  “红梅开了。”

  “是啊。”楼夜雪踏雪而行,并不担心沾湿裳裙。

  她伸手轻轻在梅枝上点了几点,积雪簌簌落下。

  楼夜雪信手折下一枝红梅,斜插入髻,回眸一笑,问杨颇:“好看么?”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一下便掩盖了楼夜雪那串纤细的足印。

  杨颇听闻楼夜雪唤他,举目观望,淡淡笑道:“好看。”

  楼夜雪黑发如丝,长及雪地。

  她对着天空伸出双手,忽然便舞了起来。

  情至深处,忘乎所以,鞋子也甩脱出去。

  “当心着凉。”

  “你忘了吗?我是楼夜雪,不会着凉的!你也快下来吧!”楼夜雪灵动得像一只狐狸。

  杨颇仍立在洞穴口,并不出去。端起一杯清茶,慢啜细饮。

  “你不开心!”楼夜雪魅影般,飘然而至杨颇面前,鲜艳欲滴的梅花便在他的鼻端。只要呼吸一口,便能嗅到香气。

  杨颇看见楼夜雪头上还沾着雪粒,仿佛一个冰凉玉人。

  “你不冷吗?”

  “当然不冷,越凉越好。我只怕热,不怕凉。”

  “喝杯茶吧。”杨颇递给楼夜雪一杯温茶。

  “杨颇,已经过了三年了。”楼夜雪摘下头上的红梅,捏在手中嗅着、玩着。

  “你怎么知道?”

  “因为红梅开了三次。”

  “我不是问这个。”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我要找的那个杨颇。但是,在这世上,我只知道两个名字,一个是‘楼夜雪’,一个是‘杨颇’。总不能让我老是叫你‘哎’吧。”

  杨颇默然不语。

  “你是不是想去寻找那位爱哭又爱笑的朋友?”楼夜雪见杨颇不答话,道: “我知道,你是想的。”

  “三年了。”杨颇叹道。

  “三年又如何?”

  “三年,可以遇见许多许多人。”

  “但是世界上只会有一个杨颇。”

  “我的手脚受了重伤,不能快跑,也不能拿剑。”

  “但是你的眼睛依然明亮,你可以认出她的。”楼夜雪低头看地面越来越厚的积雪。

  “等雪化了,我们便下山,好么?”楼夜雪眼睛大而明亮,黑白分明,如深波微澜的湖面。

  繁花城四季如春,水质清洌,土壤肥沃,是全国最大的花城。

  一入城中,便可以听见小贩吆喝:“山茶花、君子兰、琼花、海棠、牡丹、丁香、含笑、紫荆、棣棠、连翘、仙客来咧……”

  “姑娘,买点花儿回去养吧。”

  若是有人问:“有什么花儿?”

  那小贩便会得意起来,如数家珍:“两个字的有石斛、鸢尾、丁香、含笑、琼花、海棠、牡丹,三个字的有蝴蝶兰、马蹄莲、金盏菊、文殊兰、百枝莲、天竺葵、瓜叶菊、虞美人、金鱼草、矮牵牛,四个字的有四季海棠、吊钟海棠、竹节海棠……”

  这里一年四季都有来自各地的花商,有的是有钱人家的小厮,主人家爱阔绰,家里有喜筵要办,特地来购买鲜花装扮;有的是穷苦人家的儿女,特地来鲜花产地购买鲜花与花种,再带回老家售卖,赚取差价。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个人各有个人的难。

  还是这些花儿无忧无虑,终日娇艳美丽,不食人间疾苦。

  繁花城不仅有全国各地的花商花贩,还有慕名而来的王公贵族、骚人墨客,还有卖酒水的、卖糕点的、玩杂耍的……

  小小的繁花城,托了这些鲜花的福,成了一个车如流水马如龙,游人络绎不绝的好去处。

  在繁华城的一个角落,有个小小的杂耍摊。

  每日上午、下午各有三次表演,杂耍姑娘拿一块方形白绸绢,在手上转来转去,没几下,绸缎上便出现了各色鲜花,红的、白的、黄的、黑的……再接着,绸缎也变色了,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黄,一会儿黑……观众定睛一看,才发觉,那些花儿,全部变为了白色,原来花的颜色都褪到了绸绢上。

  她这一个把戏足足玩了三年,所幸的是,繁花城人来人往,日日都有新的面孔,杂耍姑娘不至于流落街头。

  近日繁花城的游人比往日更盛,人们都在讨论一件大事。

  前几日,有个外地老爷来了繁花城,说要在三日之内用鲜花建一座七层高的阁楼,还要在塔顶放一颗绝无仅有的宝珠,谁最先爬上去,便归谁。大家都以为是笑谈。没料到,三天过去,那个老爷手所指的地方真的有了一座平地而起的高楼。

  过去,杂耍女的摊位是个热闹的场所。

  现在,她也成了一个普通平淡的底色,成了那件街头巷尾都在谈论的大事的背景。

  “今天,一共挣了二两银子。”杂耍女的帮手算完帐道。

  “二两?也还好。”杂耍女笑道。

  “你真想得开,比以往少了三倍不止。”

  “那又如何?够吃即可。”

  “明日,你会去吗?”帮手问道。

  “那是自然。”

  “你不怕他杀了你?”

  “你可知,我等这一天,足足三年了。”杂耍女拾起地上最后一朵花儿,放进百宝箱,转身欲走。

  “杏棠!他真的那么重要吗?”他不甘心地抓住杨杏棠的手,道:“他究竟有什么好!他已经消失了,不见了,再也不会出现了!”

  “我若是不去,会一辈子记挂。你要我,余生都活在影子中吗?”杨杏棠挣开他的手,抱着百宝箱,头也不回地离开。

  有人在前方的暗夜里等待。

  “真香啊,原来,花也像人血那样,有这么多种滋味。”

  “人血?”

  “是啊,人心莫测,心里有多少想法,血里便带有多少味道。血香入髓,世间不可多得的美味。”

  “嫣红娘娘,今日您……”白泠雪欲言又止。

  “怎么了?”嫣红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个随意的笑容中,便带有让世人惊心动魄的美。

  “您让我们陌生。”赤烽霜单刀直入,脸上却笑吟吟。

  “陌生?是吗?”嫣红看看左边的白泠雪,又看看右边的赤烽霜,顾盼生辉。

  “您有些不一样了。”

  “是吗?那我……”嫣红美目流转,顿了顿,道:“那我……应该是什么样的?”

  “您应该……”白泠雪张口欲说。

  “端庄?高傲?还是沉默寡言?”

  白泠雪、赤烽霜不答话。

  “你们都太年轻了。”嫣红凄艳一笑,“若没有那个人,我也与你们一般傻。”嫣红纤手对着她们的脑袋一点,嗔怪笑笑:“我真想同你们一般。”

  嫣红心中这般想,却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口。

  她只是笑。

  她的笑已经成了精,有了自己的灵魄。

  白泠雪从未见过世间,哪个女人可以笑成这样,笑得如此花枝乱颤,笑得如此乖张寂寞。

  赤烽霜现在还不懂。

  后来,嫣红把剑庄庄主之位传给了赤烽霜,赤烽霜时常假借闭关之名,一个人躲在陋室,且斟且酌,醉生梦死,直到白首疏狂,还冷如烟花。

  因为一个叫杨颇的人。

  嫣红年轻时,少不经事,玩世不恭。

  为了逃避剑庄的苛刻练习,她星月奔走,逃至城中。

  嫣红不喜欢阴冷与黑暗,于是躲入了城中最繁华的醉月楼。

  剑庄的小孩自小便会舞剑,嫣红凭着幼功,称魁醉月楼。

  若是那一年,古津城没进醉月楼,也没有拔剑与嫣红花下共舞,该有多好。

  若是那样,嫣红仍然是嫣红,夜夜笙歌,无忧无虑,无爱无求。

  可惜没有如果。

  那日,朔风大雪,嫣红哭着从背后抱住古津城,让他留下来。

  但是古津城只是决绝地,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

  嫣红发下毒誓,要取林旷晴性命。

  只是,林旷晴已经跳崖了。嫣红怎么和一个死人相争呢?

  醉月楼的花魁娘子输给了一个死人?

  怎么可能?

  怎么能呢?

  怎么能!

  怎么能!!!

  于是,醉月楼的花魁娘子也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你们先回去。”嫣红道。

  “是。”白泠雪、赤烽霜告退离去。

  杨杏棠一手抱着百宝箱,一手摸抚着系在腰间的玉佩,轻轻走过,一颗松果打向她身后的怪人。

  怪人觅生寻迹。

  杨杏棠毫无察觉,继续向前走。

  “你来啦?”

  “是你?”

  嫣红漫不经心把玩着手上的玉佩,它早已裂成两半,又被人小心翼翼沾合起来。

  “还来。”怪人伸出手。

  “凭什么?”嫣红睥睨斜视。

  “它是我的。”

  “你的?哈哈哈,你的?”嫣红笑得花枝乱颤,仿佛听见一件特别好笑的事,“上面有写你的名字吗?”

  “你管不着。”

  “古津城啊,过去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自私冷酷,见了老朋友,一点都不热心。”嫣红妩媚一笑,长长的、涂了鲜红花汁的指甲深深扣津肉里。

  “还来。”古津城像木头人那样,生硬地吐出几个字。

  “这可不是你的,你看,上面这条裂缝还是我弄出的。你可真是痴情啊,林旷情骨头都该化没了,你还不死心。隔了这么多年,还出来找影子……”

  “嫣红,那块玉佩,左下角有一个黑点,那是篆刻出来的,并非玉佩本色。若是你对着月光看,兴许地上会印出一个‘古’。”古津城淡淡道。

  嫣红不信,拿起来,对着月光一瞧,地上果然有一个“古”。

  “如果这是你的玉,那么,我救下那个女子,是林旷晴?”嫣红错愕。

  “她确实是旷晴。你救了她,谢谢你。”古津城仍然淡淡的。

  “怎么可能?我我最想杀的人!你骗我!”嫣红恨声道,“林旷晴跟我们差不多大!怎么可能是她!她那么小!”

  “你是剑庄的人,不会不知道‘飘仙教’吧?”

  “那又如何!”

  “‘千杯不醉’,一醉千年。”

  “千杯不醉,一醉千年;万毒融雪,为此毒尊。”嫣红轻念,像一个初学说话的孩童。

  “千杯不醉,一醉千年;万毒融雪,为此毒尊。”古津城低吟。

  “那又如何?你还不知,她已变心。”嫣红冷笑。

  “那又如何?我没变心。”古津城仍是淡淡的。

  嫣红一怔,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笑道:“你还不知道吧?我在山洞遇见她时,她怀着孩子要生产呢!但是人却像死人一样,没有一点反应,你说可不可笑?你们一个是爹,一个是娘,却都不晓得,自己有一个孩子……哈哈哈哈哈……哈哈……”

  “孩子?那个孩子后来在哪?”

  “孩子啊?”嫣红抬头看月亮,过了很久,懒懒道:“孩子啊……我想不起来了……好像是在……”

  “在哪?”

  “我想想……好像……是个男孩……不,不对,是个女孩……我忘了是男是女,反正是个小孩,小小的,软软的,才这么点儿……”嫣红哈哈大笑,眼里却不停地冒着眼泪。

  “孩子,在哪?”

  “呀!我想起来了!在……那!”嫣红千姿百态摇着羽扇,将另一手的玉佩抛了出去,转身便走,姿态婀娜。

  “呀!蛇!”古津城正要去追,却听见杨杏棠的叫声,又往杨杏棠那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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