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夜霜楼雪

  张丹生穿过绵延曲折的长廊,行至徐大海房前。

  他恭敬的敲敲门。

  “进来。”

  张丹生得到允许后,小心翼翼走入徐大海房中。

  屋里窗子紧闭,窗帘也严实的密合着,一片昏暗。

  徐大海便隐在这昏暗中。徐天梦活着的时候,他对女儿并没有特别的关心爱护,在她死后,反而动了沉寂多年的骨肉之情。

  张丹生觉得徐大海老态倍增,但他的眼神仍然阴贽毒辣。

  徐大海递给张丹生一本书。张丹生接过一看,是飘仙教的密集“神仙谱”。他心里明白,飘仙教马上便会有比以往狠毒百万、千万的毒物出现。

  “那些事情,你都知道。该怎么做,你心中也应当有数了。”

  “小人明白。”张丹生小心翼翼说道。

  “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先出去吧。”徐大海道。

  “是!”张丹生退出徐大海的房间,一身轻快。

  张丹生攻读将近一年,才粗通神仙谱。他按照神仙谱上的记载,取零时夜雪、檐上霜,捏出女子头面,取毒蛇四条化为女子四肢,破中指血,以鬼灵之术将这些物事化作人形,制出鬼女。张丹生信手抓来一把尘土,和水添泥为她制出一件粼粼荡荡的深色衣服。末了,应夜霜楼雪之景,取名为楼夜雪。

  “你是谁?”

  “我是谁?”

  “你是谁?”

  “我是谁?”

  “你是谁?”

  “我是谁?”

  “你是谁?”

  “我是谁?”

  “你叫楼夜雪。”

  “我叫楼夜雪。”

  “你叫楼夜雪。”

  “我叫楼夜雪。”

  “你叫楼夜雪。”

  “我叫楼夜雪。”

  “你叫楼夜雪。”

  “我叫楼夜雪。”

  “你为何来世上?”

  “我为何来世上?”

  “你为何来世上?”

  “我为何来世上?”

  “你为何来世上?”

  “我为何来世上?”

  “你为何来世上?”

  “我为何来世上?”

  “杀杨颇!”

  “杀杨颇!”

  “杀杨颇!”

  “杀杨颇!”

  “到了盛夏,一切又尘归尘,土归土。”

  “尘归尘,土归土。”

  “到了盛夏,一切又尘归尘,土归土。”

  “尘归尘,土归土。”

  “到了盛夏,一切又尘归尘,土归土。”

  “尘归尘,土归土。”

  “到了盛夏,一切又尘归尘,土归土。”

  “尘归尘,土归土。”

  “尘归尘,土归土。”

  “尘归尘,土归土。”

  “尘归尘,土归土。”

  张丹生说完这些,便离去了。

  楼夜雪坐在大石头上,托腮发呆。

  林子间窜出几只小狐狸,它们不怕楼夜雪,在她手间穿来穿去。

  楼夜雪轻轻地笑。

  行人经过,暗自觉得奇怪:“抚琴的佳人见得多了,抚狸的倒是头一次见。”他忍不住多瞧一眼。

  楼夜雪感到草木异动,觉察有人到来。拾起两粒小橡果,便转身掷了过去。

  那行人闪身避开,抱歉道:“在下无意冒犯,姑娘不要生气。”

  楼夜雪想想,觉得也确实没有哪里可恼的,也便没有再拾小橡果。

  “你知不知道杨颇在哪?”楼夜雪忽然问道。

  “你找他干嘛?”行人诧异。

  楼夜雪不答话,只是道:“应当你先告诉我,我再告诉你。”

  那人沉吟片刻,道:“我知道这个人,他很好动,喜欢到处乱跑,所以我说不准他在哪。”

  楼夜雪说道:“那你能不能带我去寻他?”

  行人道:“我不能回答你,因为你还没回答我。”

  楼夜雪道:“有人托我去寻他,找他有十万火急的事。”

  “那好,可以。”行人继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楼夜雪。”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这诗化作你的名字倒是好听。”那人莞尔一笑。

  “我们这就出发去找杨颇吧。”楼夜雪道。

  “好。”

  两人向林子深处走去,不再说话。

  走了约三四个时辰,道路愈发泥泞崎岖,林木也愈发茂密,登时已是黎明,可是枝叶过于繁茂,挡住了阳光,他们仍像走在黑夜里。

  “你不是不知道那个杨颇在哪里吗?为何带我往林间走?”楼夜雪忽然问道。

  “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随便选了一条路。不管往哪边走,偶然遇见杨颇的可能都是一样的。”那人答道。

  “叽叽叽……”有动物的叫声。

  “呀!是小猴子!”楼夜雪惊叫。

  那人并不担心猴子顽劣淘气,很亲切的抱起一只,另一只手不住地抚摸其他猴子的脑袋。

  楼夜雪也学着他的样子,摸摸这一只,抱抱那一只。

  “我有香蕉,你要吗?”

  “我不喜欢吃香蕉。”

  “我的意思是说,你要不要喂猴子吃香蕉?”

  “哦,我要,来一根。”

  也不知过了多久,香蕉分完了,猴子们也散去了。

  “你为什么来这里?”楼夜雪问道。

  “和你一样,我来找杨颇。”

  “这么多人找杨颇寻仇,他一定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

  那人并不答话。

  楼夜雪又问:“你怎么不说话啦?”

  “因为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杨颇吗?”

  “不是,我想起了一个很爱笑,也很爱哭的人。”

  “又爱笑、又爱哭?她一定是个姑娘。”

  “你真聪明。”

  “我们休息够久了,该出发啦。”楼夜雪不知疲惫。

  “我们去哪?”

  “去找杨颇呀。”

  “我们不用再走了,就呆在这。说不准哪一天,杨颇就来了,我那个又爱哭、又爱笑的朋友也来了。”

  “那好,我们就在这里等杨颇和你的朋友。我和你很投缘,你的那个爱哭又爱笑的朋友应该也会和我投缘。”

  “希望我们三个有缘再见。”

  “是四个。”

  “哦,对,是四个。”

  “那个时候,你说我的名字是那句诗化来的,我不喜欢那句诗。”楼夜雪轻轻说。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想了半天,只想出一句:‘今宵难忘昨夜雪’。”

  那人道:“我帮你想一首,把你这句也放进去。”

  过了许久,他笑道:“快醒来,你听着。”

  “炊烟袅袅天一痕,暮霭沉沉见日升。

  人道轻衫着疏狂,我见晨曦扫夕妆。

  十里新绿皆春色,千杯陈酿尽旧愁。

  今宵难忘昨夜雪,千里长风忆梦凉。”

  楼夜雪拍手笑道:“好诗!”过了一会儿,又停止拍手,道:“诗是好诗,可是没有题目。”

  那人爽朗笑笑,道:“没题目又如何?有了题目反而多了限制。那破格式有什么了不起,只要你觉得心中欢喜,便不用在意它应当是什么样的。诗有题而诗亡!”

  楼夜雪愣了愣,似乎在咀嚼那人的话。

  “你说得对!”她说,“不仅是诗,人若是生下来,只为了一个目的,那也太不自在,太没意思了!”

  楼夜雪与那人在山中,共同生活了好多天。

  光线幽暗,两人看不清对方确切地样态,这样反而轻松自在,不用花精力在意自己的容貌仪态。

  “在这样下去,我们就与这些猴子们一样啦。”楼夜雪笑嘻嘻道。

  “一样便一样,做猴子有什么不好吗?等我那位爱哭爱笑的朋友来了,让她和我们一起做猴子。”

  “夜雪。”

  “怎么了?”楼夜雪转头看那人。

  “怎么了?”他一脸茫然。

  “你不是叫我吗?”

  “没有呀。”

  “夜雪。”

  “啊?”楼夜雪拍拍那人。

  “你干嘛?”那人仍然一脸茫然。

  “你不是叫我吗?”

  “没有呀。”

  两人不再答话。

  “夜雪。”

  楼夜雪没有耐心,站起来,走到那人面前,狠狠打了他一下。

  “你干嘛!”他生气。

  “你干嘛老是叫我!”楼夜雪也恼火了。

  “我没有!”

  “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你刚才分明有叫我,还不承认!”

  “我没有!”

  “哼!”

  “哼!”

  两人生起气来,各自背过身,谁也不理谁。

  “噗哧!”那人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笑!”

  “我们这样,很像两只猴子在打架。”

  “无聊。”楼夜雪把头一别,却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睡觉的时间,楼夜雪又听见有人再叫她。

  这下她确定了,不是那个路人叫她,她误会他了。

  “夜雪……”

  楼夜雪似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夜雪,找到杨颇了吗?”

  楼夜雪不作声,假装听不到。

  “夜雪,找到杨颇了吗?”那个声音重复一遍。

  楼夜雪仍不吭声。

  “夜雪?”

  楼夜雪假装一切都不知晓。

  “啊!好疼!”她捂着肚子,疼得坐了起来。

  “夜雪?”

  她依然忍着痛不作声。

  豆大的汗珠一滴滴自她发髻之间滚落,肚中的疼痛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一阵胜过一阵。

  “楼!夜!雪!”

  “啊!”她痛苦得站了起来,刚才只是肚子,现在脑袋也痛了起来。

  不只是肚子、脑袋,还有手、脚、各个关节……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她尖叫道。

  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痛,像千万根针在刺,像无数蚂蚁在咬,又痛又痒,可是挠不到,她恨不得把关节砸开。

  “夜雪,你怎么了?”那人听闻楼夜雪这边有动静,赶来问道。

  “我好痛。”楼夜雪花容失色,满面疲惫。

  “哪里痛?”

  “哪里都痛。”

  那人捉住楼夜雪的手,替她把脉,脸上掠过惊讶之色。

  他寻不到她的脉搏。

  她不是普通女子,他早该发现。普通女子不可能终日只穿黑衣,不可能体无常温,更不可能没有脉搏。

  “你好些了么?”他问。

  楼夜雪不答话。

  “你冷么?”

  楼夜雪仍不答话。

  他握住她的脉搏时,她看见了他脸上惊异的表情。

  楼夜雪何等聪明,怎会不知。

  那人拿来自己的外衣,把它盖在楼夜雪身上。自己隔着衣服,抱住了她。

  “这样还冷吗?”

  “这样你那位爱哭又爱笑的朋友会不高兴的。”

  “她不会的,她是讲道理的人。若她在,她会和我一起抱着你,给你取暖。”

  两人沉默了一会。

  楼夜雪忽道:“以前我给你说过我的故事。但是,那只是故事的一面。”

  那人道:“每个人,讲的故事,都只是故事的一面。”

  “可是,我的故事的另一面,没有欢乐,没有阳光,只有苦痛与悲伤……”楼夜雪面色潮红。

  那人打断道:“快闭上眼睛睡觉吧,再不休息你明天就不好看了。”

  楼夜雪眼角划下两行泪,道:“若我是个怪人,你会不会嫌弃我,不再与我好?”

  “不会。”

  “你骗人。”

  “我没有骗人。我就喜欢和怪人当好朋友,我周围的全是怪人,我还嫌你忒正常了些!”

  “我醒来,你会不会就不在了?”

  “不会。你醒来,我还是在你身边。你身上还痛吗?”

  “说了一会儿话,好了一些些。”

  “说话可以止痛吗?你不会是唬我的吧?”

  “我没有。”楼夜雪低声道。

  那人莞尔一笑,道:“我逗你的,别放在心上。”

  “我牢牢记住了!哼!”

  “时候不早了,快休息,明天我带你去山里采草药。

  两人都有困意,不一会儿,各自进入黑甜乡,沉沉睡过去。

  “夜雪……”

  “夜雪……”

  “楼夜雪……”

  “到了盛夏,一切又尘归尘,土归土。”

  张丹生手拿长萧,一面御风而行,一面吹箫,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他时而踩着树枝行走,时而走在悬崖峭壁上,洒脱自在,如履平地。张丹生修炼鬼灵之术数月,可以长时间不眠不食。他身形瘦削,一身白衣。山风吹拂,衣袍飘舞,打柴路过的樵夫们见了,远远便拜倒,都以为见到了仙人。

  “夜雪……”

  “夜雪……”

  “楼夜雪……”

  “到了盛夏,一切又尘归尘,土归土。”

  “听呐!仙人在唱歌!”

  “仙人唱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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