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庙里乾坤

  不顾啸天的劝阻,啸天的妈妈坚持去了学校。啸天不明白,在那令人绝望而悲哀的时刻,妈妈去学校是为了什么。

  在教室门口,啸天妈向同学们展示了X光片,她愁容满面,絮絮叨叨,一如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什么家境如何的贫寒,巨型结石服药难以奏效,天价手术费万难筹措……面对同学们关切的探问,啸天又羞又愧无言以对,只能强忍着悲哀转过身去,以免让人看到他决堤的泪水……

  那时候啸天的爸爸外出打工未久,暂时也没能联系到他。况且,无能如彼者,即便告知,又于事何益呢?回到家,啸天妈开始东家走西家借筹措手术费用,但进展缓慢。病痛时常地侵袭,啸天痛得翻来覆去大汗淋漓,整夜不能入睡。啸天妈和妹妹束手无策,在一旁焦灼不安担惊受怕……

  回到家的第三天,同为河湾镇老乡的班长穆明和杨威突然来访,离去之前他们把啸天妈叫到了大门外。“什么事?!”啸天赶过去狐疑道。“没事!”看啸天赶来,穆明和杨威突然中断了话题。

  两天后,啸天接到穆明打来的电话。电话里,穆明通知啸天说,他们组织的学生捐款已能满足一次手术的需要,请啸天尽快领取善款安排手术。

  捐款?!啸天闻听心中一惊:难道上次他们所密谋的?就是捐款吗?!

  手术费用总算有了着落!啸天想。

  可是,如果自己无功而受惠,那和乞丐接受施舍有什么差别?!一个靠乞讨过活的可怜虫,其尊严将何以安放呢?!

  可是,这,或许是手术费筹措的仅有来源了吧?!

  是屈尊以求生?抑或倔强以等死?这,该如何抉择?!

  啸天犹豫着,挣扎着,可是他似乎别无选择,只能卑微地接受施舍。

  “高老师,您通知他们,不要再募捐了吧?!”在给班主任的电话里,啸天心虚地道。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明天,你只管来学校,我把钱给你!”班主任的回话干脆利落。

  “你能体会接受别人施舍的滋味么?!在偌大的校园里,放眼望去,全是你的恩人,全是你的债主,走到哪里,你都要满脸陪笑感恩戴德!你的贫穷,你的卑微,一览无余,就像被剥光了衣服一丝不挂地在围观的人群中展览,什么隐私,什么尊严,全都荡然无存了!”

  当再次看到报道中受助的人悄然离去不肯现身,而围观者义愤填膺群起而攻之谴责这个人忘恩负义的时候,啸天不再随着众人一同去指责,“难道只有看到受助人感恩戴德感激涕零,甚至长跪不起,才觉得事件最完美么?有谁能感受到无端受助者所承受的压力呢?!”

  尽管啸天拒绝了查看捐款详单——在初中时期给一位丢失自行车的女生捐款的时候,啸天阻止了公布捐助明细的行为,以便减轻受助者的压力——也没有从掌管捐款的班主任那里索要更多的款项——啸天给班主任留了一封短信,请求他把剩余的款项再捐给其他需要的人——啸天的心理状态还是发生了变化。他每天忧心忡忡满怀心思,很少再有欢快的时候。

  “啸天在哪儿呢?怎么没有他的消息?!”啸天看校友录上有人留言道。

  “我在河湾镇,并不是我忘了你们,是我混得太惨,无颜见江东父老啊!”看大家都呈离线状态,啸天慌忙趁机回复道。

  “啸天,吃了饭再走!”查完资料要离开的时候,高成挽留道。

  “不了,我得去庙会上看看我妈。”啸天道。

  “你妈去莲花汪摆摊?这么远,你爸送她过去的?!”高成知道啸天家没有机动车。

  “不,大早起我送过去的!”

  “辛苦!”高成道。

  莲花汪的庙会在8华里之外,这天早晨天未亮,啸天就被妈妈喊起来,把焊制的钢管支架,秫秸编成的货架,和两大包杂货——主要是袜子鞋垫针头线脑一类物品——装上两轮人力车,啸天拿打气筒给轮胎充了气,就驾起辕,和妈妈一起,一步一步奔向莲花汪。

  到莲花汪的时候,已天色微明。做生意的摊贩已陆续赶到,三轮车、各式货品货架,都沿着公路两侧向前延伸着。睡眠不足的摊贩们,打着哈欠,正安置货架,准备摆置货品。

  “又把我占的地方挤掉了!”啸天妈放缓了脚步,左右端详着,走到两家摊位之间:“这是我昨天占下的地方!”啸天妈宣布,“你们得给我让出来!”

  “你占下的地方?!我前天就占下了!这地方我年年来年年占,是我多年来的固定摊位!”东侧卖肉的男子一边安置肉案一边蛮横地回应道。

  “是,我们年年在一块!年年在这儿!你可别不懂规矩抢我们地方!”西侧一个胖大凶悍的女子生着了炉火,她们是卖油炸野味的。

  “到底谁不讲理?!”啸天妈恼怒地道,“这不是我压下的袋子吗?你们怎么给我踢了?快把我的地方让出来!”

  “怎么是你的地方?你占要叫地皮钱,我占也交地皮钱!你跟谁说说,这地方是你的?!”卖肉的男子一脸凶相,把斩骨刀一刀砍在案板上。

  这也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啸天驾着辕,紧张地看着妈妈与两个凶悍的人物冲突,却不敢上前帮腔。

  “你还是趁早另找地方吧!再耽搁下去,别的地方也就占满了!再说了,他们两家不是油就是肉,还烟熏火燎的,你这货物不怕被油污弄脏了啊?!”旁边有人来劝解道。

  “真是土匪!”啸天妈骂道。

  “你他妈骂谁土匪?!”卖肉的男子拎着刀要扑过来,被旁人拦住了,啸天看了看出手阻拦的,面熟,应该是河湾镇的熟人。

  “都三里五乡的,低头不见抬头见,闹啥啊?!好好做买卖吧!”那男子道。

  “要不是有人拦着,我他妈今天非砍了你不可!”卖肉男子狰狞的脸骂骂咧咧地回到肉案后方。

  啸天的心砰砰撞击在胸膜上,甚至有些闷痛的感觉。

  那个胖大女人呢?啸天紧张地四处张望,那胖女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啸天想。

  不远处,那胖女人正指挥两个人安置另一个烤箱。

  “赶紧走吧,去那边!”有人指示给啸天,“那边不是还有地方吗?!”

  在近乎庙会的边缘,啸天妈不甘心的停下了脚步,徜徉了片刻,叫啸天把人力车停下了。

  “唉,你爹也不敢出手,你说要这么个男人干嘛?!”啸天妈抱怨道,“回去跟你爹说,把我那个小提兜送过来,里面还有些摁扣和拉链。”

  国庆节吵架后,虽经妹妹劝和,啸天妈还是不肯原谅啸天爸,冷战持续了将近一个月。这庙会上赶庙的人熙熙攘攘,啸天妈虽坚持要摆摊,但明白靠自己一双眼睛看摊子是应接不暇,于是就想求助于啸天的爸。

  “爸,爸!”回到河湾镇,已接近八点,该签到上班的时间了。可回到家,家里没人。

  难道说看守村委会还没回来?啸天想,这也该回来的时候啦。

  啸天一路小跑赶到村委会,村委会沉重的黑漆大铁门关得严严实实,门外没落锁,但用力推,大门纹丝没动。看来大门从里面插着,爸爸还没起床呢!

  “爸爸,爸爸!”啸天一边贴在门缝上向里张望,一边喊叫着。

  可是里面没动静。

  “爸爸,爸爸!”啸天一边喊叫一边咚咚擂响了大铁门。

  可里面还没动静!

  “爸爸,爸爸!”啸天继续喊叫,咚咚地敲响大门。

  “这么晚了?你爸还没起呐?!”

  啸天转过头,发现是村委大院隔壁的老王头。

  “没什么事吧?!”老王头一脸疑虑地道,“我跳过去看看他!”老王头说着,上了一墙之隔自家的房。

  经这话一提醒,啸天也吓了一跳,啸天爸据说心脏不好,三天两头卧床,这次久叫不醒,难道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丞相!你儿子来找你了!”啸天听到老王头对着院子里喊道。

  “吵啥啊你们这是?不舒服了想躺会儿,都不让躺安生!”啸天爸一脸病态地打开了门,“什么事?”啸天爸皱着眉头问道。

  不知道爸爸把东西送去了没有,啸天先回到家,屋门锁着。打开门找那拉链和摁扣,没找到。“爸爸已经送去了?!”啸天又来到村委会,村委会大门挂着铁锁,看来爸爸已经出发去庙上了。

  生熟肉食,蔬菜水果,衣帽鞋袜,五金杂货……这庙会上也没什么稀奇玩意儿,不过就是人多商贩多,图个热闹罢了。啸天妈的杂货摊在庙会的另一侧,啸天一边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缓慢的移动,一边四下里张望着。费了老长时间,才移动到妈妈的杂货摊。

  “卖的怎么样?!”啸天看到爸爸已经站在杂货摊后,双眼锁定顾客的手,死死地盯着。

  “不行,不下货!”啸天妈摇头道。

  这时候围拢来一对母女,母亲一脸愁苦,女儿又黑又瘦,他们的衣服色泽乌暗,看款式至少是十几年前的老款了。

  “你们要点儿什么?!”啸天妈满含期待地问道。

  “有小孩穿的小疙蹴吗?!”那母亲目光躲躲闪闪地道。

  “小疙蹴?”啸天妈没听明白,皱着眉重复道。

  “就是一种小娃娃穿的衣服。”那女儿解释道。

  “多大的娃娃?你看这个行吗?还有这个?”

  “这个?多少钱?”

  “十块!”啸天妈道。

  “这个呢?”

  “这个便宜,八块!”啸天妈回答道,“你看我这都是纯棉的,不比别人化纤的,穿着舒服,对小孩好!”

  “这个,能便宜点儿吗?”那女儿翻来覆去地看着,怯生生地问道。

  “卖别人都十块,给你八块,已经便宜了!再便宜就亏本了!”

  “你看你这衣服这么脏,不知是哪年压下得旧货底子了,再便宜点儿处理给我得了!”那女儿翻来覆去地看着不忍释手,看着啸天妈请求道。

  “我这都有进货价卡着呢,再便宜不能亏本啊!”啸天妈争辩道。

  …………

  “得啦得啦得啦,你们到底是买不买?不买赶紧走,赶紧走啊!”啸天爸突然不耐烦地皱着眉头高声道:“你看你们挑个衣服那个叽歪叽歪,不要赶紧走!”

  那位母亲拉了拉女儿的胳膊,女儿放下衣服,一声不响地跟着走了。

  “你这是干嘛呢?!”啸天妈不满地抱怨道。

  “你看她们像买衣服的吗?!不买滚!还跟她们叽歪叽歪啥?!”啸天爸继续发泄着。

  “我们放假了,下午不上课!”啸天对妈妈说。

  “那你过来帮我看着,刚刚又走了炮!两个小年轻,拿了两双袜子,一会儿说要,一会儿又嫌这不好那不好,一会儿就看不见人影了,问你爸,你爸没收钱,可袜子是少了两双!唉,来了也是个摆设!”

  “我看不住,那你是干嘛的?你怎么也没看住?!”啸天爸恼怒道。

  “我干啥呢?我招呼别人呢!你干啥呢?!就会在哪儿戳着!”啸天妈埋怨道。

  “我看不住,你别让我来啊!叫我来干嘛?!”

  “不想看着你就走!”

  “行了行了,赶紧看着卖货吧!我也看着!”啸天调和道。

  顾客多的时候,啸天凑上前帮忙挑选递送货物,询问价格;没有顾客的时候,啸天就躲在摊位的侧后方,两眼紧张地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这里也属于河湾镇辖区,啸天中小学老师也多在周边村庄居住。想当年啸天也是闻名乡里的优秀学生,被老师们交口称赞寄予厚望。可如今一同考上高中,那些远不及自己的同学都留在城市,只有自己被遣送回乡,如果被询问起来,那该有多尴尬呢?

  当小学时的女班主任从自己家的杂货摊前经过的时候,啸天忍不住向后退缩,躲到了吊挂着的衣物的后方。啸天的心怦怦地跳着。好在女班主任忙于跟同伴讨论着什么,并没有暇余往朝啸天看上一眼。

  看着女班主任渐渐远去,啸天暂时松了口气。

  “哎呀,耿老师呀!”啸天爸突然满脸堆笑高声招呼起来。

  得,怕啥来啥,这回躲不过了!

  “耿老师好!”啸天从悬衣掩体后钻出来,满脸堆笑地迎上去。

  “啸天,听说你回镇上了?华北师大的高材生,回咱们镇上,真有点儿屈才啦!不过也不错,下班还可以帮爸妈干点儿活,方便着呢!”耿老师热烈地道。

  “方便,方便!”啸天爸热烈地回应着。

  “啸天当年可给我争了脸,中考物理满分,全省第一!”耿老师热烈地夸赞着。

  唉,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啸天羞愧地低下了头,当初被寄予厚望,可如今,又是多么落魄?!

  “你这儿主要是袜子?鞋垫?哦,还有小孩衣服!经营的怎么样啊?!”耿老师扫视着啸天妈的杂货摊。

  “不济事!一个集连本钱卖出三五十块,哪儿称得上经营?零花都不够!干这行的太多了!”啸天妈叹道。

  由于商贩占道经营,庙会导致交通中断,直到日落西山的时候,随着摊贩收拾起摊位,交通才逐步疏通。夜色中,公共汽车鸣着喇叭,小商贩的三轮车突突突突地响着,庙会上人和车都越来越少。啸天一家也收拾起货物货架往回走,等进了家门亮了灯,已是晚九点多了。

  “哎呀,累死了!这一天!”啸天爸一屁股坐在破旧的沙发里——这沙发是多年前啸天尚谷的姥姥,啸天妈的大姨家淘汰下来的——感慨道。

  “帮你妈点一下,看卖了多少钱!”看啸天妈抖抖擞擞点数不清,啸天爸指挥道。

  “一十,二十,三十……,除去地皮钱,卖了二百八!”啸天妈清点完毕道。

  “二百八,如果利润有五分之二的话,那就是112元!”啸天一边清点着钞票,一边计算着。

  “不赖不赖!”啸天爸道,“抵得上我看村委会大院看一个月!”

  “一天三块钱,也就你给他看着,要别人谁看啊!”啸天妈不满地道。

  “少是少,可你要不看着,这一个月九十多块,一年一千多块儿钱谁给你啊?!”啸天爸反驳道,“况且这也不累,不就是晚上去睡个觉嘛!”

  “这啸天工作也安排好了,晨曦也快毕业了,等晨曦毕了业,啸天娶了媳妇,我也就算完成任务啦!我也该歇了!”啸天爸吁了口气道。

  “这张五十的……”啸天皱起眉头,迎着灯光举起一张钞票,“这张五十的,是假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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