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天若有情

  下一节,是《烛之武退秦师》。

  这节容易,啸天想。

  啸天是颇喜古文的,尤其诸如《唐雎不辱使命》之类。每次朗读,这些王侯将相正义凛然的形象,甚至他们的音容笑貌、神态举止,都历历在目,都能浮现在啸天眼前,就像刚刚看过的一场电影,就像啸天曾亲历过目击过一样。每次阅读,啸天都为之振奋,为之倾倒,为之豪情万丈,恍如自己就是那英雄人物,力挽狂澜,扶国之将倾一样。

  啸天更喜欢的,还有诸如《兰亭集序》《滕王阁序》这些感物伤怀的。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还是流离在尚谷的时候,每读到这些饱含深情的句子,啸天都忍不住唏嘘叹惋,热泪盈眶,继而颤抖着声音读下去:

  “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

  “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心;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啸天还记得,在白果明白无误地遗弃他,奔向他的信使也是他的舍友杨波的怀抱以后,有一天突然意外地跟他挤在同一张课桌旁。那时候落寞中的啸天正捧着《古文观止》朗读《赤壁赋》寻找慰藉。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

  “哦,你的网名‘逝者如斯’,就是从这儿来的?!”白果恍然大悟道。

  “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可这所谓的旷达,于啸天来说,太虚妄了!对啸天来说,这白果就是他的“百思不得姐”,心中的郁结,如何纾解?心中的渴望,如何放下?!

  啸天记得,在即将毕业的时候,以联系工作为借口,啸天也勉强配备了手机,他跟白果也偶有信息往来,心中的热火,瞬间又熊熊燃烧起来,无法控制。在散伙饭前夜,啸天舍友们在宿舍里开办了临别酒会。想到不久后各奔东西,就再也不能跟白果相见,不禁悲从中来,几杯下肚,啸天就醉倒了。

  “姐……,姐……”

  恍如梦中,啸天肆无忌惮地哭嚎着,尽情释放多年来的郁结,和心中难以排遣的压抑……

  “姐……,姐……”

  “老大,有什么话,你就说……”迷迷糊糊中,啸天听到方腊娓娓劝诱道。

  “我不能说,我怕影响宿舍团结……”

  “老大,醒醒酒,别哭了!”啸天听到另一个声音,恍惚间似乎是班长吴越。

  “姐……,姐……”

  啸天肆无忌惮继续哭嚎着,发泄着。

  “老大!”恍惚中啸天感觉到脸上微微的拍击。

  “老大,你他妈大晚上的撒什么酒疯?你他妈哭嚎什么?!”第二天醒来,管仲不满地道。

  啸天恍然大悟,那些支离破碎恍惚的印象,并不是做梦,而是自己醉酒后确确实实地发生了。妈的,方腊这个阴险的家伙,还想趁醉酒套我的话!

  “我说了什么?!”啸天讪笑着问。

  可整个宿舍都缄口不言。

  “牛,我说了什么?!”啸天对上铺向来要好的许地山道。

  “你什么都没说,醉成那样,还什么话都问不出来!”许地山道。

  “老大,昨晚我打了你俩耳刮子,你不会记恨我吧?!”班长吴越挪过两步讪讪地道。

  “我不知道呀!”啸天尴尬地讪笑着,啸天明白,班长吴越是怕自己醉酒后胡言乱语,把事情搞到更糟。

  “老大,想不到你对白果姐姐还这么一往情深啊?!”龙山来找吴越的时候,看杨波不在,揶揄道。女生搬离后,龙山搬迁到宿舍楼西侧尽头,想不到昨晚自己的动静那么大,整栋宿舍楼都被惊动了。

  啸天羞愧地笑了笑,心里泛起了隐隐的愧疚与不安:自己醉酒哭嚎姐姐,不明就里的人,或许会猜测自己的亲姐姐可能遭遇了不测,这对远在尚谷的亲姐姐来说,无异于恶毒的诅咒,而自己对亲姐姐并未敬重,这无端的牵扯,对她来说实在是不公平的!而且,隔不远就是自己高中同学穆明的宿舍,想必这一番折腾,穆明也会暗地里打听,那自己暗恋白果多年而不得的丑事,岂不是要暴露于知底人的眼前了?!

  “老大,你看你这么一折腾,杨波散伙饭都没吃,就回家了!咱们班这录像《曾经有你》,男生就缺少他一个!”散伙饭两周后,班长吴越分发着刻录好的光盘道。

  “老大,你看你那点儿出息,哭得一脸鼻涕,你说你让人怎么吃饭?!”光盘播放完毕,方腊鄙夷道,“真他妈丢我们教育学院的人!”

  “白果,白果……”啸天叨念着,放下手中的教科书,叹了口气。

  前天晚上还梦见了白果,梦见她亲切的脸,梦见她单纯善良的微笑,一切如昨。

  唉,现在做梦,也无非两个。一个是跟暗恋了四年的白果的亲近,一个是在英语四级考场上的焦灼。

  “喂,你怎么样最近?!”啸天拨通了白果的电话。

  “我,还能怎样?哄孩子,带孩子呗!你呢?找对象了吗?!”

  ……

  啸天一阵沉默。

  “喂,啸天,你别让我一个人说话啊?单口相声我可不会!你倒是说话啊?!”白果追索道。

  “我听着呢!”说完,啸天又沉默了。

  “你这人,真死心眼!非在一棵树上吊死啊?!好,行,你等着,等我生了闺女,让她嫁给你!”白果开着玩笑。

  “好,我等着。”啸天也笑了。

  “你什么时候生闺女?”通话结束不久,一种难以抑制的欲望,驱使啸天再次拨了过去:“我还等着呢!”沉默良久,啸天沉静地道。

  “你这人,真是不可理喻!”白果突然生气道。

  唉,不想了!还是备课吧!

  啸天记的还在初中的时候,后接任的语文老师带来两盘朗读带给同学们播放,啸天就是在那时候听到了《唐雎不辱使命》这一篇章。这些课文由中央台著名播音员朗读,有感情,有气势,声情并茂,听来是一种美的享受。

  “高成老师,你这里有《烛之武退秦师》的朗读带吗?”啸天向邻班老师问询道。

  “朗读带,没有。课本修订以后就没订过,你要是需要,可以去百度下载。”高成老师道,“对了,你去买书,帮我买本《唐诗鉴赏大辞典》回来,还有下边纪嫣然老师,她要本《宋词鉴赏大辞典》。”

  “你家能上网吗?”

  “能,去我家查吧!”高成邀请道。

  高成家就在学校开发的单元楼里,上午三节课后,上完课的老师就可以离开学校自由活动。啸天带上课本和MP3,把教材上所有适合朗读背诵的名篇,包括文言文,全部搜索下载下来。当然有些音频是业余爱好者所播录,其读音未免就有些谬误。啸天认真试听,仔细辨别,都优选了最好的版本。

  “你下载了录音怎么播放?”高成问啸天道:“咱们学校也没多媒体!”

  “哈哈,我昨天下午买了一对音箱,用音箱播放!”啸天回复道。

  “你真舍得下本啊?!一个月就那么几十块钱自习补贴,你这也都扔进去了吧?!”

  “没办法啊!我新人上任,跟你们成熟老师没法比,没经验,只能耍花活!”

  朗读下载完毕,闲来无事,啸天又登录了腾讯QQ,登录了搜狐校友录。由于很久没有登录,账号密码都记忆的不那么牢靠,啸天只好拿常用密码一个一个去试。

  “呼叫啸天,尽快回复,全球通缉,不得拖延!”

  在高中班级聊天室里,啸天看到了左玉堂的留言。“天使小强爱美丽”?这个活宝,怎么起这么个网名,啸天想。

  左玉堂是啸天文理分科前的同桌,一年而已,对于从不留意人际交往的啸天来说,左玉堂仅仅是接触的比较多而已:去他家吃饭,参观他家种植的蘑菇,一起探讨太极推手,仅此而已。当然,左玉堂家也是高中三年啸天唯一拜访过的家庭。但对啸天来说,这也确实说明不了什么。

  可进大学后不久,啸天突然收到左玉堂的信息,说他很感伤,因为他认定啸天是他今生最好的朋友,可啸天却不曾主动给他发过一条信息。这让啸天颇有些不安,有些受宠若惊了。左玉堂家境似乎也并不好,但啸天印象最深的,是他所在家庭成员的年龄差,

  还在上高中的时候,左玉堂的爸爸就已经老态龙钟了,他的哥哥看起来似乎也比他大很多。那天啸天到他家吃饭,电视机里正播放一部国外电视剧,里面的男女主人公为了生孩子每天拼命的做爱,可总难如愿以偿,后来发现是被人在饮用水里下了药。面对着跟自己爷爷差不多年龄甚至更显老态的同学的爸爸,跟自己叔叔年龄相当的同学的哥哥,和电视里持续不断拼命做爱的声音,本就拘谨的啸天更手足无措,有说不出的尴尬。

  “我回老家了,河湾镇中学,你在哪儿?!”啸天回复道。

  “我在三江市,小公司职员。领导盯着加班,有时间聊!”

  在线啊?啸天吓了一跳!幸亏别人没有吱声,看来大家都上班呢!

  啸天继续看聊天室的留言。

  “他妈累死累活,一个月就给六千多,不干了!”这是啸天文科班团书王贵三。

  “导师给了个研究课题,完成就可以小赚一笔!哈哈!”这是啸天文科班班长穆明。

  “唉呀,愁死我了,这个国庆黄金周,回老家一趟,连来回机票,花了我一万多!穷啊!”啸天看到一则留言,再细看,是自己河源镇的同乡王载道,初高中都是一块儿上的。

  …………

  啸天的汗下来了。

  想当年自己也是优秀学生,一点不比谁差!可现在呢?人家北京的,深圳的,广州的,上海的,都留在了大城市,一个月六七千的月薪,都牢骚工资低,可自己呢?十年寒窗,考上了大学,却又回到了这穷乡僻壤,据说一个月工资只能给到900块,可县里还是借口没造预算,要延迟一年才给发放。

  妈的!乘飞机回来还哭穷?你他妈纯粹是显摆吧?!同样的假期,想到自己却像一头驴一样,吭哧吭哧牵引着两轮车拉玉米,啸天就忍不住恨恨地咒骂。

  “啸天还在吗?”有人在聊天室呼叫。

  啸天看了看,是团书王贵三,一个跟自己并不友好的同学。

  “啸天还在吗?在线的话回个话!”王贵三继续发消息。

  妈的,老子不在线!啸天诅咒着!

  这举头都是债主,自己又混得这么惨,这要传出去,叫我颜面何存呢?

  那还是高三国庆返校后不久,啸天开始不明原因的尿血,每次小解都呈现出触目惊心的暗红色。病因不明,但出血的部位实在让人尴尬,每次上厕所,啸天都羞愧不安地掩饰着。可不久后的一个晚上,啸天被剧烈的腹痛惊醒,疼痛难挨,啸天被同学连夜送进了医院。

  检查结果显示,是肾结石。要说这病也算常见病,医院给开了一种自制的汤药,嘱咐多运动多喝水,似乎也没说更多的话。啸天遵医嘱每天用热水温了汤药饮下,这汤药异常之难喝,浸入骨髓寒苦之外,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味,嗅之令人寒颤。啸天每每强忍着恶心灌下汤药,又强忍着胃里面的翻江倒海。

  不久后学校举行期中考试,在考场上,啸天面色苍白,冷汗淋漓,难忍的剧痛又发作了。啸天借了路费回家,第二天被胆战心惊的妈妈带到了尚谷市解放军总医院。

  “双肾结石,你看这结石个头有点儿大,吃药恐怕是无济于事了,做手术吧!”医生指点着X光片道。

  “除了手术,别没有办法吗?”啸天和妈妈都懵了。

  “别没办法,你看这肾积水有多严重?时间长了直接破坏肾功能!不过现在有一种体外冲击波碎石,不用开刀,费用也不高。”

  “那得多少钱?”听说不用开刀,啸天和妈妈都松了口气。

  “单侧,第一次1800,第二次900,这样往下递减。”

  “另一侧呢?”啸天妈问道。

  “重新1800起算。”医生道,“肾积水已经很严重了,别耽搁!”医生看啸天妈有点儿失神,提醒道。

  乘车离开尚谷,啸天的心里涌起无尽的绝望和悲哀。啸天的爸爸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身体不好,隔三差五卧病在床呻吟着。河湾镇虽处河湾,可耕地不多,人均只有半亩可灌溉地,还有半亩旱地只能靠天吃饭。河湾镇枣树很少,据说早在大炼钢铁的年代曾被大量砍伐。啸天爸愚钝不开窍,跟着建筑队做了十年零工,一直和泥搬砖。那时还是十几年以前,工资上涨以后,每天也只有20块钱。

  在啸天的记忆里,啸天一直在忍饥挨饿。耕地少,产量低,有没有余钱购粮补贴,如果吃不下粗糙的玉米糕,就只能饿着。啸天记得,仅仅是盖了两间瓦房,十几年来,每年春节前都会有人来要账。为几百块的学费书费,啸天爸妈每每都要东家跑西家借,这几千块钱的手术费又钱从何来?

  可这结石药物已难以奏效,如不清除,必致肾功能受损,若终至肾衰竭,只怕此生就结束了,只怕就一命呜呼了!

  可这天价的手术费,又从何筹措呢?!

  回河源县的长途车上,啸天无力地瘫坐在车座里,周身寒彻,心中充满了绝望和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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