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欲患者(八)

  “你知道我都经历了些什么吗?我早就觉醒了。”

  林锦向我讲述他的过去,他的体悟,他的心酸和他的切肤之痛。

  甘肃会宁,传说中的高考状元县,这里的学子纷纷奔向重点高校,可报道说很多教师转行做了其他职业。

  一个女孩子,千万不要夜晚独自出行,每年山上都发现一两具无名女尸,赤身裸体。

  十多年前村子里有一条河,水很清澈,我在里面抓鱼,如今这条河干涸了。

  周围是山,低低的山,山上没有一点绿树植物,光秃秃的像沙漠,白日里山是黑色的。

  即使在夏天,日光曝晒,阴凉处仍然冻得人瑟瑟发抖。我最喜欢这里的天空,那种没有杂质的蓝,偶尔有一抹白云点缀晴空。

  我家的房子还是当年用土盖成的,我爷爷年轻时特别能干,辛辛苦苦自己盖房子,让村人羡慕不已,如今却是村里最破的房子了。

  村里光棍很多,我二爷就是,他自己住几间房子,没有刷墙,没有安窗户,砖瓦露着,要好的基本上都是光棍。

  我高考毕业,邀请同学来我家玩儿,我爷爷挨个握着女同学的手,问她们,谁喊我爷爷啊,那些女生一个个莫名其妙,都喊你爷爷啊,我赶忙把他赶到一边。

  我奶奶智商不够,她就知道干活儿,一天不停地干活儿,地里的,家里的都做,任劳任怨。后来她脚痛,找不出毛病,天天哭喊,这么痛我还不如去死了。我说,这么点儿痛你就要去死啊!

  我想着给奶奶买点营养品,可等我从学校回来,她已经跳井死了。葬礼上,我一滴泪都没有流,那些什么都不懂的亲戚们,一个个指责我,你这孩子真是没心没肺,你奶奶死了竟然不伤心,真是白养了你!

  我瞟他们一个白眼,他们怎么懂,说不出口的痛才是真痛。

  我妈当初是怎么嫁过来的呢?我姥爷做生意失败,把我妈贱卖到我爷爷家。婚后我爸嗜打成性,我妈跑回娘家,被我姥爷绝情地赶走。我妈怀第一个孩子时,我爸照样打,以为怀孕的人更耐打,一顿暴打之后孩子就没了。

  我奶奶护着我爸,娇生惯养,他种地种的还不如我,不懂道理,动不动就耍小孩子脾气。我爸小学都没有毕业,他坚决地不上学,再留级下去觉得没面子。我爸这个人,什么事儿也做不成,就知道没有计划的花钱,家里的狗死了,猫死了,羊也饿死了,土地被亲戚们哄着骗走了。

  我爸妈年轻的时候出去打工,在兰州,刷墙,十天能挣一万块,后来得意忘形,把挣来的钱挥霍一空。他们总是被人骗,工钱都收不回来,我告诉他们该怎么办,可他们从不听我的建议。

  我离开家,从来不主动给家人打电话。我爸隔三差五发短信,我看到也不回,他说他想我。你说我对我爸有没有爱呢?——没有,只有怜悯。

  “有一次,我爸又在打我妈,那时我还特别小,根本打不过我爸,你知道我做什么吗?——我拿了一把笤帚就去打我爸。”

  “所以你活在家庭暴力的阴影之下。”

  “可以这么说吧,他们吵架打架,我和我哥劝也是白劝。你见过我哭吗?没有吧。我的眼泪流干了,伤心的时候不知在被窝里哭过多少回了。”

  “那你会不会有家暴倾向?你会不会打我?”

  “当然不会了,我特别讨厌我爸那种行为。”

  “现在你不会,因为我们还在热恋阶段,以后呢?人很难摆脱原生家庭!”

  “以后也不会,永远都不会。我只打过我爸,可那也是因为恨铁不成钢。”

  林锦的家庭远远超乎了我的想象,低智的祖母,暴力而又懦弱的父亲,被贱卖的强势母亲,还有被毫无见识的头脑充塞的悲剧环境。

  “我没想到你比我还.....”想起这一切,林锦能成为这个顶天立地的样子,过程中有千百倍于我的不容易。

  “不过,这都不算什么了。我从上大学起,所有的生活费学费都是自己挣的。”

  “你家人不给你吗?”

  “我第一个学期打给我妈,她说把给我攒的学费花完了。”

  “啊!?”我想不到还有这样的父母。

  “我妈说,孩子,妈给你两百块,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喝啥。”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自食其力,做各种兼职,还卖过盗版资料。”

  对于拿着国家补助,毕业后包工作的我来说,因为没有勇气去做这些事情,倍加佩服这样一个男生。

  “现在在家里,他们要听我的,我已经反转了我和父母的关系。”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体会我的痛苦,过去很多记忆,已经让我快没勇气活下去了。”我不知道我该如何处理过去的一切对我的影响,是完全的摆脱?还是带着它一辈子?

  “你还不够坚强,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不像我。”

  我不高兴,我怎么会不明白那些道理,我感知到的不比任何人少。“你不要以为我就是个温室里的花朵好吗!你根本不懂我!”

  “那你就像我一样,去做领导,去管理社团,去广交朋友,去改变自己啊!”

  “我不想做我不喜欢的事!你为什么也要像其他人那样强迫我呢!”

  “只有这样,你才可以变得自信!你看我,让我做什么我都不会胆怯!”

  我越来越控制不住了:“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如果让你在我和你的父母之间选择一个呢?”

  呃。这就是我一直不敢面对的问题,恋人和父母必须选择一个的话,我该选谁?选择一方,另一方就会弃之不顾。我生于中部,林锦来自西北,我们又相遇于长江的中心,地域的矛盾真的不可调和吗?

  “你还没搞清楚,我是免费师范生,按照协议,我必须回本省做十年教师,如果违约的话,是要付十万违约金的。”

  “十万,也不是很多啊,说不定哪天我有钱了,够买下十个十万呢。”

  他这么说是在哄我吧,假若戏言成真也不错。“可是我没有钱,当初选这个,就是觉得免学费还有补助和工作。”

  “而且,我家人他们肯定会千方百计要我回去,把我的未来都计划好了!”

  “那我们注定要分手吗?”

  “我不敢想,我离开从小生长的地方会怎么样,那里有我全部的记忆啊。”

  林锦的声音带着一些微微的忧伤,有一些无形的障碍横亘在我们中间,它们似乎预判了这段爱情的死刑。品尝爱的甜蜜之后,我仅剩的一丝自我意识苏醒了,被家庭羽翼过度遮蔽的我,想要振翅飞翔,等待我的将是抽丝剥皮般的生的洗礼,可如果因胆怯而逃避,等待我的则是人云亦云的生活。

  林锦曾经说,他的梦想是待过的地方不再待,要去见识一个新的城市。半年之后,他就改变主意,匆匆忙忙准备考研究生。我以为原来的梦想更加英雄主义,尽管有些理想化,还是不想他随随便便就放弃。

  “你学的不是焊接方向吗?读了研又能怎么样?”

  “我可以直接进办公室,画图什么的,否则我就得到工厂里搞焊接,工作环境特别差,噪音很大。”

  “你不可以换个专业吗?就业前景更好的,比如设计类的,你不是很有文艺气质嘛。”

  “可我比较擅长这个专业,有把握考高分。”

  “我不想你因为我随便做决定,你之前可说自己要创业的。”

  “不是为你,不是为你。学习好的都考研,就算找本专业工作也找不到好的。”

  “我本来还想和你浪迹天涯呢,这下倒好。”

  “我可以再陪你两年,是吧。”

  “切!你是想管着我吧!”

  距离研究生入学考试只剩半年了,林锦还没开始复习,我真担心他考不上。

  “那你研究生毕业以后做什么呢?你知不知道,研究生一抓一大把。”

  “我可以考上之后再慢慢想自己究竟要做什么,而且研究生还有补贴,加上我在外面做的兼职,一年下来好些钱。”

  时间紧迫,我不再劝他,眼下应该支持他安心复习才好。

  这个暑假,林锦留在学校。临走前几天,我找个借口延后回家时间,实际上是等他休息的那天一起去美术馆看展览。这个美术馆的旧址是原汉口金城银行大楼,坐落在三条路交汇形成的“三角岛”上,既有西洋式廊柱,又透出中式的宁静典雅。它的周围是繁华的购物街和婚纱店,颇有些乱世之中的世外桃源气氛。

  林锦走在我前面,窄窄的人行道边站着一个女店员,向我们推销婚纱摄影活动。我和林锦沿着路走向这交汇点。来看展览的人不多,我们来到一楼展厅,看到一对法国游客在参观绘画作品,旁边一个中国女孩儿为他们轻声做翻译。我最喜欢的是影像作品,用仪器投在白墙壁上,展出时往往有一个较小的空间,外面用白布帘覆盖,里面摆放一个仅容纳两人的长凳。我们坐下休息,前方播放的是陈丹青谈蒋兆和《流民图》。

  “你说有正在谈恋爱的情侣一起来美术馆约会的吗?”

  “谁有我们这么浪漫啊。”

  我们偷偷吻一下,还好这里没有监控。

  我走的那天他正好做兼职,在一个培训班,教小孩子学书法。我坚持拒绝他来送我,不想面对那种分离场景,也怕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我和他约定好,不要给我打电话,不要给我发短信,有条件视频聊天的话我主动联系他,只要我母亲在场,我是不可以看手机的。他说,你告诉她,再不让我聊天你女儿没人要啦!玩笑归玩笑,要是被知道了,那我一定笑不出来了。

  H城实在太小,没什么好玩的地方,北边的广场和南边的商场距我家只需要十分钟路程。我早没了第一次回家那种喋喋不休的热情,窝在家里看书、写字,整日懒懒的。不和朋友联系,不参加高中同学的聚会,见任何人都是多余。陈辰说天气太热,委婉地邀请我去喝果汁,我委婉地拒绝,他的目的是询问林锦的事,然后又会问我讨厌的那个问题“你过得好不好”。如果我出于挑战告诉他:“喂,我的男朋友,没有你高,没有你帅,还比你胖。”的话,陈辰保准像个受惊的猴子,尖声大叫,嫌弃我眼光太差,饱满的嘴唇宛如抹了猪油的烤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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