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这次分诊的结果告诉母亲,母亲支持我去医院检查检查。以她的观点来看,懂得一些心理学知识将极大有利于人的生活,不管各行各业,总要与人打交道,因此心理学知识非常实用。另一方面,她认为个人去看心理医生是一个积极的行为,就像生病了要去医院开药,她把心理问题当做普通的病症。
然而当我再次将医院的诊断结果告诉母亲时,她的反应大大不同以往。医生诊断我是中度抑郁症,给我开了药片,每日一片,一周后再去复诊。母亲则不同意我吃西药,觉得西药副作用大,坚持我的病症绝对是由于肝气郁结而产生的,最佳的治疗方式就是疏肝健脾。
晚上我妹妹给我发消息:“姐姐,你得抑郁症了啊?”
“你怎么知道的?”
“晚上吃饭那会儿妈妈说的啊。”
我非常在乎母亲的真实想法,继续问她:“妈妈都说什么啦?”
“她说你想得太多了,这不是什么大事儿。”
听了妹妹的话,我本来缓和些的情绪再次不平起来。我就知道母亲根本不把我说的话当一回事儿,她始终认为从小体质虚弱的女儿顶多也就是多愁善感一些,根本是我小题大做。我想着母亲和父亲一边吃饭一边讨论我的病情,漫不经心认定我只是太过悲观的场景,痛苦地默默流泪。
当我讲述完我的症状,医生当即判断我为中度抑郁症,需要药物来对抗抑郁。我则完全惊呆了,虽然我之前主观上判断自己可能只是神经症人格,但绝想不到“抑郁症”这个名词,这种杀了很多演艺明星或者艺术天才的病、近在咫尺却不为人知的疾病,我怎么也不敢相信我居然会患有。
于是我及其吃惊:“这么严重!”
“还好,还好,只是中度的。”
“这真是抑郁症吗!”
“你看,你长期情绪低落吧,还伴有食欲减退和自杀倾向,主要的特征你都占有,基本上可以判断为抑郁症了。”
白主任打开我的病历,龙飞凤舞填写诊断意见:“你这种症状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有一个月吧。”
“我说你这种症状什么时候开始的?”
“哦,”我恍然大悟:“大概,八年前就开始了。”
白主任惊掉了下巴,返回去看第一页上的年龄——二十岁。“你年龄不大,病龄挺长啊。”
我苦笑一下。八年啊,我原来在抑郁症的折磨下度过了整整八年啊!我所有不可言说的痛苦,被母亲以漫不经心的态度当做玩笑!这个不理解我的人不应该是我的母亲!
这个年过四十的女人,我的母亲,口口声声言明,自己走到了人生这个阶段,才搞明白了很多事情,这样的一个女人,为何不能切身考虑我的处境呢?我清楚,她之所以支持我求助心理医生,很大一个原因在于,她也想找到缓和母女关系的方法,在母女关系这方面,她始终耿耿于怀。
回顾我成长的二十年,母亲是仅次于我本身重要的存在。我和母亲在情感依附关系中互相拉扯,互相牵绊。我回顾过去的二十年,重温我和母亲共同享有的时刻,有些画面模糊了,有些还历历在目,循着记忆,我重新感知定格的每一个时刻里蕴藏的情感,不禁思考:母亲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
我作为家里第一个孩子,出生时母亲正值妙龄,祖母的精力也还充沛,加上是母亲头胎孩子,自然对我的付出更多,二十年后她们仍然记得一些我幼小时的样子。我那时还没有现在幼儿专用的米糊、可感知温度的奶瓶、早教启蒙班和遍地开花的婴儿生活馆,然而同我相差至少八岁的弟弟妹妹们,父母则常常面临有心无力的无奈。
那时我常吃的零食是一元钱一袋的虾条,祖母把虾条泡在一碗热水里,一口一口喂我吃,我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摇摇晃晃,吃饱后再把水喝下去。这个场景被祖母说了很多次,每次都在她看到我长大,大发感慨的时候。
诸如此类,我回忆起来的和长辈们时常挂在嘴边的大相径庭。小时候的我,很怕父母出门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有一年过年,我母亲要去买春联之类的年货,好不容易把我哄上床,和我商量:“妈妈下午去买春联,你自己在家好不好?妈妈把水放在这儿,你中午睡一觉,醒来妈妈就回来了。”妈妈拉上窗帘,窗帘的花样是我至今都很喜欢的,白色和蓝色的底色,上面点缀星星和月亮,童话般的漂亮。床头柜上真的放着一碗水。母亲坐在床边,耐心的劝我,我意识到她要把我一个人反锁在家,死活也不答应,回想起来,我年幼时还真是倔强呢。
母亲有一句名言:“世界上有两种人不能背叛我,一种是我生的人,一种是生我的人。”不幸的是,在她看来,这两种人均背叛了她。我把林锦的存在当做一个秘密,不肯告诉她。最初我试着把这件事告诉我的家人,可是林锦极力反对:“恋爱是我们自己的事,你想,父母那辈人和我们的观念不同,你说了也许只会得到反对。”我打算一直保守这个秘密,假如我们坚持到不分手的那一天,再说也不迟。
我的母亲总是喜欢在饭桌上谈论正式话题,然而她又极为挑剔,对他人做出的饭菜常常不满,因此做饭一度成为我的噩梦。为了避免母亲在一家人吃饭时喋喋不休,我花费许多功夫才掌握烹饪技巧。有时母亲心情不错,我就想找个由头乐呵乐呵,所以想起一些趣事。
“妈妈,我给你讲个事儿。”
“有一次晚上做梦,梦见熬玉米面,熬糊了,当时我就急了,心想:‘坏了,这下又该挨吵了!’然后我就醒了。”
母亲阴沉着声音:“那你就是说恁妈把你吓得呗!”
我见她并没有真的生气,干笑一下,这种时候,还是不要拆穿为妙。
母亲顺势问我:“你俩是不是有什么秘密瞒着我?”
妹妹像是抓住我的把柄,撅着嘴巴:“哼!就是有个!”
我生怕她说漏嘴,赶忙使个眼色,强作欢笑。“没有啊,我们能有啥秘密。”
这次母亲的语气像是有些生气了:“我把你们养这么大,还藏着掖着不告诉我。唉!想想都心寒,我是恁妈,就这?”
“哎,妈妈,难道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就是说,父母虽然生了孩子,但是父母并不能企图控制孩子。”我还没说完,母亲声色俱厉地打断我:
“那你就是不让我管你了呗!”
“哎呀,我可没说。我就是想说一下这个观点。”我不知道该怎么结束这番对话。
“唉,我养你们这么大,结果还不让我管了。仔细想想,养这孩子有啥意思?都说孩子是父母上辈子欠的债,这辈子还债还还不完!要是没有恁俩,我和恁爹俩人也不知道过成啥样,就算一个月拿两千块钱,说不定还自由点儿,想去哪去哪儿。嗨,要是没有恁,说不定我和恁爹早就离婚了,人家都是越过越好,瞧咱过的这日子是啥么!恁爹的生活习惯,和我一点儿都不一样,说人家也不改,说了多少回了,唉,不想说了,烦了!”她又在唠叨。
“妈妈,那你当初就没看出来爸爸这么多毛病?”
“要不说那时候傻了呗,就见过这一个人,还把他当全部。”
“妈妈,其实你可以把该怎么做告诉爸爸啊,就拿吃饭来说吧,你把做什么饭,怎么做都提前告诉他。”
“我说了多少回了!土豆丝炒成面的,非得炒成脆的!每次他去过厨房,就弄得哪儿都是水!你瞧他现在胖的,少吃点不行!早上早点起去运动运动呀!成天晚上不睡早上不起!”
“爸爸其实吃的也不多啊,有时候还不吃晚饭。”
“他才不是那种不吃的人!有一回我看看门口的烧饼多少钱一个,一问两块!拉倒吧!人家喊我:‘唉,好吃呀!恁家的经常买!’”
我们三人哈哈大笑,卖烧饼的无意间就出卖了我父亲,我母亲也吃完饭。
我唯一的方法就是转移母亲的注意力,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都不敢提及我们之间的心结,这也是秘密之一吧。
我不敢谈论,尤其是在我母亲的面前,我控制不住自己,感性总是压倒理性。尽管她是我的母亲,但我忽略了她同样是一个女人,是我的同胞,真的无法确定,我们之间矛盾的关键究竟在于谁,是我太多疑,还是母亲太强势,我一直处在被母亲伤害的情绪中,是否想过,母亲可能也从我这里受到伤害?
当我和母亲被捆绑在“母女”关系之中时,我对母亲的不满占据上风;我试着从另一个角度解决心结,把我和母亲放置到完全不同的角色里,比如说女性性别群体。
“女性性别群体”,是需要为自己定性时我选择的归属。我不太认同家族、社团、党派,我顶着“吴”这一姓氏,然而未来难免归于夫姓,葬入陌生的坟土;我进入社团的管理层,却疏于培养人际关系,对志同道合的伙伴们没有丝毫留恋;至于党派,我对政治无感,缺少积极入党的狂热。剥去层层外衣,我以一个女性的身份行走于世,秉持的是独特的女性体验,我唯一可选的只有性别群体,这里允许我游离在其他以社会标准划分的群体之外,又不必消减任何个性。
就在这个群体内,我对母亲有了更多谅解。如母亲所说,她直到四十岁才搞明白一些事情。和母亲生活在同一个空间的我,对外界的感知绝不亚于她,联想到我的种种不适,对母亲的哀怨便减轻了许多。我们同样有些倔强,同样表现在为人处世的方式上:母亲最终由于性格因素吃了苦头,以损伤健康的代价得到晓悟;我固执于踽踽独行,以主动隔绝爱的方式换取内心的完整和纯粹。
我还会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直到走投无路的那天,才会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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