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欲患者(二)

  一周后,我收到了心理咨询中心打来的电话,通知我周四上午十一点参加面谈。

  回顾过去的一个星期,我的精神状况还算平稳,这真出乎意料。我以为焦虑的症状会一直持续很久,没想到竟然意外获得短暂的平静。我隐隐地感觉到,我并不是特别排斥去看心理医生,甚至这难得的暂时平静,也是由于我主动迈出求助的关键一步的结果。

  在此之前,我已经遭受了将近一个月的精神折磨。常常无缘无故的沮丧、心悸,每次这种消极情绪来临,我就会跑到操场上,独自散步慢跑。不想被夜晚操场上的灯光包围,我只会更加气闷,适得其反,因此我掐准时间,十点半过后再去操场。那时照明灯关闭,成群的人也就散去了,椭圆形跑道四周的树木太过繁密,屏障般拦截住外界传来的光线,刚才的喧闹没了,阴森森的。我一个人走,天上的星星微弱地闪烁。这个城市的星星极其暗淡,苍白,缺少那种仰头观望星星的诗意,相比之下,城市灯光是夜间的主要标志,一栋三四十层的公寓楼,凌晨两点还有满满的灯亮着,那些人好像不睡觉似的。我尽量不去那些灯火辉煌的地标区,也克制自己不要总是观察摩天大楼,我需要一个黑暗的地方,一个能够让我尘埃落定的地方,通亮的光线会灼伤得我体无完肤。

  置身黑暗能带给我安宁,我向往黑暗,在无处可藏的白日,我无法休眠,千方百计寻找能够不被人发现的所在,空无一人的自习室、少人问津的阅览室,这是我一贯藏身之处。为了得到这样一份安宁,我要避开人群,使得没有人知道我的行踪,没有人知晓我的存在。我沿着人流的方向走,这样一来就没人看到我的眼睛,我可以继续埋葬我的秘密。

  在黑暗里,我麻醉自己很久,然而又等待着某种东西,迟迟不愿昏死过去。我预感到那些东西将以啃噬我的方式昭告它的存在,我孤独,快压抑不住躁动的灵魂,它只差破壳而出。但就算要我付出撕裂自己的代价,我也毫不犹豫,不是因为我多么坚强,我只是想要一条新鲜的生命罢了。

  所以,我表现出对平生第一次见到心理医生的期待。事实上我早就下定结论,这一条路是我必然的归宿。

  助理学生引我来到一个房间,一位老师已经在里面等我,见我到了,她起身让我坐下。这个房间长宽比例有些特殊,摆放着一架单人沙发和一架双人沙发,玻璃面的茶几上有一盒纸抽,一进去,浅色调的环境仿佛一剂镇定剂,试图治愈来到这里的人的伤痛。老师手里拿着我的登记表格,做简单的自我介绍。

  “我叫崔俊,是咱们学校心理学研究生毕业的,我在外面有自己的工作,后来学校邀请我,因为这里的工作量还是蛮多的,所以我现在也在这里做兼职。这次面谈的目的主要是做一个分诊,大概了解一下每个同学的情况,好按照程度排队,因为人很多,我现在还看到有三月份在这儿排队的人。”

  崔老师一点也不像我想象中的样子,她微胖,圆脸,前额有短短的刘海,同我说话的过程里,语调自然,像个大姐姐。在她自我介绍时,我全神贯注注视她的眼睛,想听她讲更多。我只有三十分钟,不得不讲出我最主要的问题,她不停做记录,我看出密密麻麻的纸上被划出几个方块儿,显然她已经给几个同学做过分诊了。

  尽管只给了我三十分钟,我还是花了一分钟时间为她讲述我的三个梦:第一个,我的母亲变成了一个吃小孩儿的恶魔,我为她寻找小孩儿,最后我出卖了她,在一栋大楼即将崩塌前救出无辜的人;第二个,我决定写一篇小说,来记述我的故事,可被我的父亲发现了,他抢走我的作品,我尖声哭喊,彻底发疯;还有一个梦,其实我并没有告诉她,我想还是保守这个梦比较妥当。揭开过去的伤疤,我很混乱,她听完我的讲述,一只手抵着下巴。

  “你觉得你的状况有多严重?”

  “我觉得应该有一点儿严重吧,不知道和其他人比较的话,算什么程度。”

  “我觉得就我见过的而言,你也算比较严重的了。”

  “啊?真的吗。”我不太敢接受她的判断,我一直尽全力掩盖的事实,她还是一眼就看穿,“嗯......好像......确实比较严重吧。”

  “我觉得你的焦虑已经影响到你的生活了,像你这个年纪的人,应该是正享受生活的乐趣的时候,然而我感觉到你已经不能去享受了——我看出来,你有多么压抑自己。”

  我哭了,声音颤抖,忽然强烈的不明物堵住胸口,心一阵一阵碎裂:一个初次谋面的老师,从我的交谈中看出了那病态的焦虑,看出我的无助和压抑的痛苦。

  “我给你推荐一个心理医生吧,周二周三下午你去校医院找心理门诊的白主任,让他做一个诊断,判断一下你的情况是不是生理疾病导致的,看看需不需要用药,这也对你有帮助。”

  “哦。我从来没想过去看精神科医生。”

  “你一定去看一下。我尽快帮你安排正式的心理咨询,你想和专业老师聊聊吗?”

  “行啊,我也觉得我的状况很严重,我来这里还是想寻求帮助的。”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说出来好多了,至少有人听我讲。”

  “那么答应我,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内,你不要想着自杀好吗,命令自己连自杀的想法都不准有,算你和我的一个约定。”

  “啊?好吧。我现在想到还是有人在乎我的,至少不会轻易去死了。”

  我并没有说谎,在那一瞬间,只是因为感动,我想好好活着。既然我允许自己去求助心理咨询,允许自己归为某类特殊病人,为什么不再给自己一个机会呢?

  最近一个月以来,我越发感到无力掌控自己的生活,外围的空气逐渐膨胀,把我挤得喘不过气。我的大脑好像得了一种超级病毒,我甚至可以听到病毒咬食神经细胞的声音,就像蚕咬桑叶,将我的大脑皮层咬得千疮百孔。

  回去的路上,我极度心神不宁,闷着头扎进人潮里。莽莽撞撞碰到一个我讨厌的男生,说来也怪,每每看到瘦弱的男生,我总有种折断他们胳膊的邪恶冲动,对他也不例外。 今天我还是吃加了重度酸辣的麻辣烫,他在前面观察我,我装作没看到他,始终望着他处,怕引起他什么不堪的误解。

  半年前我选修一门《数学欣赏》,是一门很生动风趣的课,他也在那个课堂。那天正好是个下雨天,他直接告诉我,他喜欢我。

  我回敬:“对不起,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他很失望:“啊?你知不知道,这对一个男生来说是多大的打击。”

  “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可是谁让你来晚了呢?没有办法。”

  “你看我受了这么大的打击,给我你的联系方式总可以吧。”

  我冷笑:“算了。”

  晚上六点钟,雨势渐大。

  他举着伞,还是不死心:“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

  “行啦!你走吧!”我开始恶心。

  两个小时后,他来到图书馆,找到我的座位。他趴在对面桌子上盯着我,然后站在我身后,摸了一下我的头发。

  第一次见面就告白、要求拥抱的男生,我平生还是第一次领教,怒气蓦地被他激起,猛地站起来,一把把书甩在他的身上,他吓得后退。据他出现的时间点推算,他连上四节课,没有时间吃晚饭,我心生一计,明知他不走,故意赖在借阅室看书。

  警告过多次,仍然不见好就收,直到他做出尾随我的行为时,我完全忍无可忍了。站在路口,等待他缓缓走近。

  他看到我站着不动,很开心的说:“你是不是在等我啊!”

  “等你!?我为什么要等你?!”

  “我以为......”

  “你走前边!走啊!”

  厌恶!只有厌恶!我不忍想象我的身旁站着一位弱不禁风、吐字含混的矮小男生,这样的画停留在面滑稽可笑。不止遭到我的厌恶,首先是他的同胞发出的嘲笑,他们的关注点永远停留在“肾”及相关零件上,相比之下,我的厌恶似乎可以被原谅。

  雄性动物就是雄性动物,他们贪恋女色的模样散发出白色精子蒸腾后浓浓的腥味儿,不管是毛头小子还是松弛大叔。只不过大叔在女色之间历练数十年,圆滑世故。首先施以微笑关怀,体贴入微;继而摸一下你的腰背,借冷暖之由试探你的防备;最后时不时来个偶然碰面,从背后触碰你的四肢。我既遭遇过毛头小子,也遭遇过中年大叔,之后,白胖发福的中年大叔在我大脑中自动转换为一头待宰杀的生猪,脂肪肥白,血泛白沫。

  这些就是我对“色”的不符年龄的厌恶。我讨厌“色”,可我毁灭不了它。我将所经历过的骚扰告诉林锦,林锦愤怒的:“我X!我X!”,察觉到敌人的气息,异常不爽。如此这般,林锦又落入了一般男生的套路,只会吐脏字、化身英雄,口口声声:“放心!要是你受欺负了,尽管来找我!”噢!我的林锦,他并没有异于常人分毫,只是在他的爱情里,我自动忽略种种不满,在有些臃肿的外表下,试着发现他的不同寻常。

  我有些迷惑,处在爱情中,感受到的不全是甜蜜,更多的是不安全感,伴随着焦虑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高,我不得不由内而外地整理自己,不得不去再次审视自己的灵魂:我的不安,终究来源于自身,无关爱情。林锦只是个引路人,他在把我引向未来的同时,也点燃了与过去一刀两断的冲动。选择牵手,就选择承担,这样一来,等待我的是一场漫长的断裂,而后我将新生,褪去陈年的皮。可是林锦,会就此成为牺牲品吗?我知道,林锦只是机缘巧合,得到“男朋友”这一身份,才被赋予守护我的使命,说到底,是身份,是他的身份特殊而已。我就这么陷入重复的循环中,为了看清楚自己的内心而左右摇摆。

  我站在暴风眼,目睹狂乱席卷了林锦的肉体,如果注定我走不出这个世界,至少这不是糟糕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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