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泥泞路段，往前上一个小坡，就到了省级公路。啸天挥胳膊抹了几把汗，又把眼镜摘下来，清理了额头上眼眶上的汗水，以免滴到眼镜上模糊了视线。

　　这条公路原先是一条战备路，虽然在和平年代改造成了省级公路，由于翻山越岭地形复杂，沿途又穿越很多村镇，拆迁问题难以解决，道路的拓宽问题一直久拖不决。尤其河湾镇所在路段，由南往北沿公路两侧密密麻麻地分布着好多店铺，这条省道实际上沦落为河湾镇的镇内道路。路上各类车辆和人员来来往往比较繁忙，尤其到了集日的时候，占道经营使来来往往的大货车寸步难行，南下和北上的大货车就会堵在路上，蜿蜒几公里。

　　啸天徒手牵引着木制两轮车，在来来往往穿梭的机动车和行人间显得格格不入。这里虽然属于贫困山区，然而农用三轮车早已普及，只有极端贫困的，无可奈何间才固守着两轮车。感受着沿途行人投来的异样的目光，啸天如芒在背，弯着腰，低着头，忍辱负重，两眼盯着地面，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去掰玉米了？！”有人打招呼道。

　　啸天仍然低着头一声不吭往前走，他不想遇到任何人，不想任何熟悉的人看到自己的困窘。他埋头奋力的牵引着沉重的两轮车，只愿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条公路，离开人们讶异的视线。

　　有谁想打招呼，让爸爸去应付吧！

　　终于转进村子里的胡同，啸天暗暗松了口气。再不远就是自己家了，这一场心理煎熬，这一场精神折磨，就算告一段落，熬过去了！

　　“丞相叔，去掰玉米啦？！”一个清脆甜美的女声在前方响起。

　　“哦，你们掰完了吗？！”啸天爸朗声回应道。

　　“今年没种，给别人了！”那女子道。

　　啸天猛然抬起头，看到那一张端庄秀丽的脸，不禁心中一动，一种愉悦舒适的感觉从心中荡漾开，眼睛就不远离开那女子了，我爱你，啸天心中暗暗地对自己说。然而啸天马上意识到自己正窘迫地牵引着两轮人力车，这显而易见地暴露了自己家境是多么穷困，自己的人生是多么窘迫。啸天一阵羞愧，脸一红，低下了头。

　　“这是你姨家表弟的媳妇，在镇政府上班呢！”事后啸天爸介绍道。

　　姨家的表弟？啸天的眼前就浮现出一个满脸鼻涕的孩童形象。他娶了这样漂亮的媳妇？啸天大为惊异。哦，对了，啸天突然想起，这个表弟虽其貌不扬，上学时经常因为调皮捣蛋被老师批判，但听说这些年跟着远方表哥开矿赚了不少钱！于是吃喝嫖赌样样都干，前些日子开着车去尚谷吃饭，路上醉驾把人给撞了，幸亏伤得不严重，赔了几万块钱私了了。

　　想到这里，啸天又是妒忌，又是羞愧，妈的，想当年读小学的时候，自己可是众口传扬的榜样。可现在，你成绩好，读过大学又怎样？还不是贫病交加没人爱吗？！

　　妈的！

　　“晾哪个房上？”到了家门口，啸天步子缓了下来。

　　“晾这旧房上吧！”啸天爸建议道：“那小东房上比较平整，留着晾晒个东西比较方便！”

　　“那还得背梯子！”啸天道。

　　啸天和爸爸走进后院，在小院低矮的小东房前，靠着一架梯子。这架梯子是整根圆木从中劈开，加了横木作梯级而成。啸天记得这架梯子做成的时候，这后院的房子还没有盖起来，自己还不怎么记事。只恍惚记得，自己要爬梯子被人阻止，在梯子上趴着吃枣，一不小心枣核吞到了肚子里。如此说来，这架梯子已有20多年历史。风吹雨打，梯子已经腐朽破败，那圆木劈成的立柱毕竟较粗，尽管外围已经腐朽，手一用力，就能从梯子立柱外侧扳下朽木，但毕竟还能支撑。而中间那作为梯级的横梁，则多已断掉，有的用拆解下来窗梁代替，有些则插入粗重的螺纹钢段

　　由于刚下过雨，雨水浸透了梯子腐朽的部分，显得格外沉重。啸天在爸爸的协助下，把梯子扛到前方仅几米之遥的旧房子外侧，小心翼翼地靠在房檐上。这老房子年代更加久远，在啸天的爷爷还在世的时候曾提到，当年日本鬼子抵达这里的时候，一把火把房子烧掉，只剩下一圈围墙，这房顶是后来在烧掉的基础上重新建成的。至于当年烧掉的房子具体修建年代，他也不曾记忆。如此说来，这房子的地基，至少有七十多年的历史了。只可惜，这房地基只不过是用普通的石块儿加粘土垒成，并没有什么历史价值。

　　这房子的顶部用炉渣和着石灰筑成，表面非常的粗糙，由于多年没有住人，房顶的裂隙也越来越大，延伸的越来越长。房子的墙壁，除了石块和着粘土垒筑的主体，在墙体靠上的部分，则是直接用泥坯垛成，整栋房子没有使用一块儿砖块。经过几十年漫长的风吹日晒雨淋，房子的边缘已经非常的脆弱。啸天记得还是在十几年前，一位初中同学爬上了这栋房子，双手攀着贴墙的槐树登上了房子的边缘。突然之间，那同学一声惊叫，再看时，那同学脚底下已空荡荡的，他所踩着的房子边缘早已坍塌下去，所幸他双手攀得紧，吊在树上才没有摔下。

　　“你要注意，这梯子已经不结实！”啸天爸要自己扛玉米上房，但被啸天抢了先。

　　“手要抓紧，两脚要均用力……”

　　可啸天的心思，还在刚刚拉着人力车遇见表弟媳妇那里，还在惋惜，还在羡慕妒忌恨。妈的，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居然跟了那个人渣！啸天心里骂着。只听脚下咔啦一声闷响，就感觉脚下一空，自己往下坠，那袋玉米也从肩上滑落，重重地摔在地上。慌乱中啸天两手乱抓，抓在上一级梯级上，总算没有掉下。然而那下一级梯级擦着啸天大腿内侧，扛在会阴部，扛得盆骨骨缝处生疼。

　　啸天惊魂未定，在爸爸的接应下落到地上。在爸爸的提示下，他活动了活动胳膊腿脚，发现没有脱臼，也没有骨折。胳膊上肌肉有些酸痛，估计是应激状态下的拉伤。除了两腿间盆骨骨缝处被梯级扛得生疼，就只有大腿内侧似有些烧灼，应该是皮肤擦伤。

　　啸天呲牙咧嘴蹲在地上，心里诅咒着果然红颜祸水，这就看了一眼，就落了个坠马错登，差点伤了自己的命根子。这伤了其他地方还好说，顶多疼几天，可这要伤了命根子，岂不是要断子绝孙了么？

　　“跟你说你要注意，你要注意，可你还是掉下来了！”看啸天似无大碍，啸天爸有些恨铁不成钢，不耐烦地恨恨地叨念着：“你先回去歇会儿吧！唉！干点儿啥都要工钱！”

　　稍缓了些，两腿间的疼痛已能忍受，啸天一扭一拐地挪向后院。后院是北方八十年代常见的农家院落，北房瓦房四间，分成东西两个独立的小套间，东侧两间属于啸天家，里屋是卧室，外屋是灶间。在啸天姐弟几个外出读书以前的十来年，爸爸妈妈和啸天姐弟四个共六人满满当当地挤在大炕上。因此啸天能听到一些不该听到的声音，学会一些不该学会的动作就绝非偶然。

　　西侧的小套间，是属于叔叔婶婶家的，在啸天回乡教书前不久刚刚搬离了这里，到村西刚刚落成的院落定居。院子东侧，由南向北是五间低矮局促的东房。南侧的三间，是由合作社时期落成的一种低矮的双层建筑改造而成。这种建筑远看像瓦房，但走近了会发现在门的上方还有一个窗户大小的小门，两层之间，用篱笆隔开，因而上层通风透气，用来风干大枣啊什么的干果是非常适用的。啸天的爸爸和叔叔扒掉上层，在中间的篱笆层上浇筑上石灰和煤灰的混合物，就改造成了小平房。北侧相对高一些的两间小平房则是另起地基建筑的。

　　院子西侧一个朝南的厦屋，是啸天的叔叔放置三轮车用的，在叔叔家搬走后，这厦屋闲置，啸天一家利用起来。这厦屋最初门口朝东，正对着啸天家所盖东房的房门。在厦屋盖好后，西邻老头登上他的小房子来回转悠，后来把他的研究结果告诉了啸天的父母，说这厦屋门口大，你东屋门口小，从风水上说，大口吃小口，对小口建筑的主人不利。

　　那时候啸天家正诸事不利，对这风水之说着实忌惮。禁不住啸天家三番五次的叨念，啸天的叔叔不得已把厦屋的出口改向了朝南。你要说你早说，在我厦屋盖起来之前你说出来多好，我厦屋都改好了，你乌鸦嘴一张就信口雌黄，这不好那不好，让我费工费力的改！啸天的叔叔对邻居老头就有了意见。

　　那邻居老头也是奇葩。啸天记的在很早的时候，那老头还在中年的时候，他的院子里养着不少兔子，那兔子雪白的皮毛，红红的眼睛，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那兔子就一只不剩全不见了。还有段时间，那老头家的房顶上曾建筑着鸽屋，每天啸天都能听到鸽子那咕咕咕咕地叫声，再后来，鸽子声也不闻了。在啸天上小学的时候，老头开始摆地摊修自行车修打气筒。可修车毕竟需要一把力气，年纪再大一些，老头干不动了，于是就由修车改行修人。

　　老头不知从哪里捡来一本《中国秘方大全》，于是挂出祖传偏方秘方的招牌开始悬壶济世。老头既不懂中医，不懂阴阳五行经络气血，不懂寒热虚实，就只好拿书上的方子，一个一个给病人试用。附近的村民知他底细不买他的帐，反倒是远方不明所以的人远道而来求取药方，其实也不过是久病不愈的那些人，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来碰运气。

　　即便是瞎猫，也有误打误撞碰上死耗子的时候，何况这老头也动了些脑子。偶尔有治愈的，老头就四处宣扬自己医术高明，可大多不见好转的，老头也不善罢甘休，不依不饶地要求换药再试，整个把病人当成实验用的小白鼠。

　　据说有一病人看出了端倪，不敢再胡乱地吃药，于是只好谎称已病愈。这老头正需要一成功案例为自己正名打气，岂肯轻易放弃这一机会？于是一次又一次地旁敲侧击甚至明目张胆地索要锦旗，要求传名。那病人家属被纠缠不过，只得做一面锦旗以应付他的追索，可就此违心的为老头背书，总觉不甘心，于是在锦旗上做了手脚。

　　应老头的要求，锦旗上写的是“妙手回春，药到病除”八个大字。那病人家属既心有不甘，就使了个坏，把“妙”字“除”字的偏旁扯下来，拿胶水虚应着黏上，等一风干，这偏旁就掉了。这老头不知端的，每有客来，必邀欣赏锦旗。一日啸天因某事到老头家，好奇地随他观看所献锦旗，只见那锦旗上写的是：少手回春，药到病余！

　　庸医误人，况老头连庸医都算不上，某天一不小心终于马失前蹄，有病人用药后药物中毒，所幸经及时抢救没有死亡。但病人家属哪里肯干？这老头好说赖说央求着，才赔偿几千块钱了事。经此一事，老头再也不标榜神医，不再埋怨医疗管理所指责他非法行医了。

　　老头与行医同时进行的事业，如你所想，他还兼看风水，阴阳宅。不过那阴阳宅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或许以虚对虚才是明智的。可这老头，不知是对自己过于自信，还是对不知从哪里搞来的书籍过于自信，竟然以实对虚，信口开河玩预测。在一阙坟地里，老头信誓旦旦地对主家说，这里如何如何，如若不信，你往下挖三尺，必得顽石一块儿！

　　也是合该这老头倒霉，碰到个较真的货。那主家年轻的小伙子居然喊来两个人一块儿往下挖。最初这老头想，哪里没有一块石头？你们只管挖，到时候我随意给你指点一块儿，应付你还是绰绰有余的。可谁知这地下竟沉积了厚厚的泥土，在预言下的深度上，没挖出一块儿石头。面对主家的诘问，老头慌了，于是指点说是不是挖偏了，要求再往四面八方挖下去以扩大开掘范围，可老头预言中的石头还是没有出现。

　　这时候如果老头认怂，承认学艺不精，技不如人，应该也无大碍。可这老头爱面子，不愿认栽，楞要充铁口神断，那要怎么弥补呢？只能做小动作——趁人不备，从外边寻了一块石头扔进了土坑。可这世界上谁比谁傻？老头这小动作不用说很轻易的就被人识破了。年轻人火气大，说你这是耍我啊！乒乒乓乓拳头就上去了！这老头挨了这一顿揍，再有人请他看风水看阴阳宅他出言就谨慎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