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波未平

  接下来的事,啸天都记不清了,只恍恍惚惚留下梦一样支离破碎的片段。好像自己挣扎着爬出房间,爬向另一个房门,后来那个房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人。那人问了他一些什么话,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打电话。再后来,啸天看到了弟弟的脸,弟弟背着他把他放进一辆出租车,再往后,啸天就毫无印象了!

  等啸天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在一个局促的小房间里,四周是雪白的墙,弟弟正站在床前望着他,跟身边身着护士服的女子谈着什么。床前吊瓶架上的液体正一滴一滴的滴下来,顺着输液器的管道,注入自己手腕上的某一条静脉。

  “你这是急性肠胃炎!现在感觉怎么样?好点儿了吗?!”弟弟看他睁开了眼,关切地询问道。

  “好多了,没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啸天凝了凝神,洁白的被子底下,自己的衣服已经换过了,忽然就有些害羞,昨晚自己一定脏兮兮的挺惹人讨厌吧!

  “要不要吃点儿东西?要不要上厕所?!”

  “现在不用!”啸天一边拒绝着一边观察,这里的环境很陌生,不像弟弟工作的那家诊所。

  “这输液得多少钱?”看女护士走出房间,啸天问弟弟道。

  “你不用管,这是我们同学,上次她从我那里进的药还没结算呢!从里面扣除就行了!”

  这样也好,啸天想起兜里仅剩的三元零币,暗暗松了口气,这正是他期待的结果。

  “你回老家应聘的事,老爹都跟我说了,他昨晚去找金喜善,金喜善答应帮忙。老爹打你电话没打通,让我通知你今天再去报名。我没告诉他你正输液呢!你们截止日期是哪天?!”

  “这周截止,不过我今天能去!”

  “呵呵,你这,在尚谷待了两年多,还是没留下!”有田宽厚地笑了笑:“我看你行李都装点好了,不在那边住了吗?!不过只要你报了名,回去教书也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那边房子到期了!”啸天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那你先把行李放我那儿!老妈不是也在吗?你要没事,也过去帮帮她!对了,你把手机交上费,要不老爹谁联系你都联系不上!”有田低头从裤兜里掏出一沓十元二十元的纸币,分出一沓放在床边:“我那边还上着班呢,我得走了!药费的事我们说好了,你就别管了!”

  “这是你亲哥吗?不过看起来比你小多了!”女护士掀起门帘进屋换液。

  “当然是亲哥!”有田和啸天微笑着对视了一下。

  虽然前一晚闹得几乎是奄奄一息,可输完液,又吃了点东西,啸天又恢复了活力,当天下午就又赶到了河源县城。

  “金喜善已经跟那边打了招呼,你去找一个叫武十三的副局长,把简历交给他,跟他说是金喜善指示你找他的。对了,还有钱吗?给人家带两盒烟!云烟,七块钱一盒的那种!”啸天爸在电话里指示道:“报完名,跟金喜善打个电话!”

  武副局长是个留着板寸的青年人,直到啸天办完事走出他的办公室,都一直板着脸。

  “复印件留下就行,原件你拿走!”武副局长看了看学历证明又还给啸天:“本科毕业的不用考试,但有个面试,在下下周三。面试通过,会打电话通知你们参加体检,体检合格,你们就算正式录用。这段时间,你要保持手机开机,以便随时能够联系到你!”

  “武副局长抽盒烟吧!”看左右没人,啸天从衣兜里摸出那两盒云烟,怯生生地道。

  “你拿回去!”武副局长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把烟又推回来。

  啸天尴尬地从桌子上抓起两盒烟,忙不迭地又放回自己的口袋。

  “金书记,报名报好了!”遵照爸爸的嘱咐,啸天给金喜善打了个电话:“真谢谢你啊!”

  “不用客气,你爹我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说这话就生分了!这回你就放心吧,堂堂华北师大毕业,本科一批,回咱们高中不绰绰有余?!回来了,离家近,你爸妈年纪都不小了,也有个照应!”金书记道。

  “这事办成了,得好好感谢人家金喜善!我也跟他说了,我说我这辈子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啸天爸感叹道。

  “我回去搬行李!”向爸爸汇报完报名情况,啸天再次返回了尚谷。

  行李虽不太多,书籍却相当沉重。凉席,脸盆和暖壶虽不沉重,抓拿起来却相当不便。啸天试着打包拎了拎,发现一趟还捣腾不晚,来来回回两趟的话,车费也省不了两块,还得挨乘客和司机的白眼。于是啸天出门喊来一辆三轮,蹬三轮的倒也实在,一直把车骑到出租屋门口来。

  三轮车夫热情地帮忙装完行李,房东也结算了水电费,查验了房间,出门不久,啸天就后悔了。尚谷市为了提高交通效率,提升城市形象,已经开始查禁三轮载客。当啸天出门找车的时候,只发现两辆三轮停在不显眼的角落,一辆汽油摩托,再就是这辆脚蹬人力车。啸天一时犯晕,以为人力车不必烧汽油,运费应该便宜些。谁曾想这人力车走平路还可,上下坡就悲催了!

  出门不远,就是铁路下的地道桥,这人力车,空车的时候刹车还挺灵敏,可装载了重货——其实并不重的行李和啸天——刹车效果就勉为其难了。尽管三轮车夫竭尽全力按压刹车杆,三轮车无动于衷仍像失控般往前冲。这时候已近傍晚下班时间,骑车回家的人渐已增多,听着耳边风声呼啸而过,前方自行车间隙是断不够这三轮穿过。妈的,要撞了!啸天吓出了一身冷汗,胳膊往车帮沿上用力一撑跳下了车。

  啸天跳车下来,踉踉跄跄跟着跑了好几步,总算没有跌倒。再看那三轮车,依旧以飞快的速度撞向前方的自行车群。快刹车,快刹车!啸天想喊,一时紧张又喊不出。就在啸天看到三轮车要顶上前方自行车的时候,那三轮车却一直没有顶上去,慢慢地,又跟前方的自行车群拉开了距离,那刹车总算起作用了!

  啸天擦擦额头上的汗赶上前去。那三轮车夫也擦了擦汗,回头看啸天小跑着跟在车后,歉意地道:这刹车有毛病,本来修好了,这可能是拉得太多,又不灵了!

  “拉得太多?”啸天怔了一下。“算上我顶多也就200斤呀!”啸天不满道。

  “得,你上来吧!”车夫道。

  三轮车已到地道桥底,再往前就是上坡了。“我不上了!”啸天迟疑道。

  “别介,你上来,上来呀!你不上来我可不走了!”三轮车夫停下了。

  啸天惊魂未定,颇为不安地上了车。

  车夫卖力地蹬着,三轮车开始起步,加速。可好景不长,啸天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地道桥坡度虽不大,但坡面很长,开始的时候,车夫还能驱动三轮车往前走,可不久车夫力气就耗尽了,车速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刚刚走过坡面三分之二的路程,三轮车居然停在了坡面上。看车夫咬牙切齿,身体因为用力而徒劳地扭曲着,右手早已伸到刹车杆上,啸天就明白,三轮车又要失控了!

  啸天当机立断,再次跳下了车,那三轮车已开始往地道桥底下倒退。如果三轮车正面往前冲还能掌握方向的话,顺坡加速后溜那就是彻底失控。如果速度太快,方向来不及调整,这三轮随时会撞向路边翻车。先不说撞着别人,高速后溜中人是无法做出应激反应的,如果不幸三轮车真的撞墙翻到,那车夫搞不好也就不幸了!

  啸天跳下车,回手就抓住了车帮沿。好在这车运动状态刚由向前转向静止,再由静止转向后溜的初期,还没形成具有威胁的速度来。

  制止了三轮车的后溜,车夫回身看了啸天一眼,讪笑着道:帮我推一下!

  这还用说吗?!我这不已经在往前推了吗?啸天惊魂未定地诅咒着:真他妈倒霉,选个人力车,真他妈失策呀!

  “我蹬三轮才两个月,以前就在附近活动,没下过地道桥!这平路上,就没什么问题了!”上了地道桥,车夫恢复了神气,三轮车开始在人流车流中穿梭。

  慢点慢点慢点慢点!看三轮车几乎每次都是刮蹭着别人超车,啸天不禁又惊叫起来。

  “你放心,没事,我一直这样,技术好着呢!”那车夫炫耀道,车速更快了。

  “你刹车不是坏了吗?”

  “不怕,我技术好!”

  在一个十字路口,三轮车几乎是擦着一辆运行着的小轿车的前保险杠一掠而过,我命休矣!啸天一惊。那小轿车一个急刹车,才没有撞上。

  妈的,别人要钱,你他妈要命!市政府取缔三轮车,还真做对了!啸天暗暗地想。

  “师傅,到前边往左拐,咱们去泰安庄吧!”啸天高声道。

  “不是说去钱塘口吗?”车夫放满了速度。

  “我姐在那边,我想还是放她那边好了。”

  三轮车不贵,那么远的路才六块钱,就是他妈太吓人了!那是要命的节奏啊!两天以后,在电话中啸天跟同学何悦讲述道。

  “那也不便宜啊!这段路也就不到四公里,打车也刚过起步价,也就六块多钱吧!”何悦不以为然地道。

  “哎,那就是说,过两天你应聘成功,那就不来尚谷了呗?!”何悦又道:“那我请你吃个饭吧!”

  “这次就算了,等下次我再来的时候吧!即使少,我也不可能一次不来啊!”啸天赶紧拒绝道。

  礼尚往来,最初啸天并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作为老同学兼东道主,何悦每次请吃,啸天都欣然前往,然而去过几次,何悦就不理解了,说你挣钱不花留着它干嘛呀?

  这时候啸天才意识到,尽管和悦看起来跟自己如兄弟般亲热,但两人缺乏一路同行的基础。啸天需要东奔西跑找工作,攒钱还贷款还债,需要买房娶妻,几座大山压得喘不过气来。而何悦已坐拥几套房,被安置进一所大学的招生就业办,有的是资本悠游自在。所谓白天不懂夜的黑,何悦也不会理解啸天的无奈!

  尽管后来何悦也意识到结症的所在,在啸天回请的时候抢着买单,但礼尚往来不可违,啸天已深有体悟了。

  除非万不得已,不能回馈,就不要接受!人最欠不起的就是人情债!

  “那你这,来了就住你弟弟那儿!挺方便的!”

  “额,还行吧!不过那房子是他老丈人家的!”啸天欲言又止。

  “嗯,有时间来找我玩啊!”何悦挂断了电话。

  看看时间已近中午,啸天犹豫了片刻,拨通了弟弟的电话。

  “你在哪儿呢?大家都等着你吃饭呢!”弟弟有些不耐烦地道。

  “我在新华书店,中午就不回去了!别等我了!”啸天掩饰着心虚,强作镇定。

  虽然号称弟弟家,然而房子是丈母娘的,作为男方却不能提供住房,寄人篱下,本就难以理直气壮,何况啸天又远了一层,是跟这个家庭毫无关系的女婿的哥哥呢?

  “这儿还有,多吃点儿!”晚上弟弟有田下班回家,把饭菜端出,“吃肉啊?这是鸡块儿,这是牛肉!”弟弟有田招呼着。

  明白自己在这里并不受欢迎,于是啸天只得委曲求全,早饭后洗碗扫地,中午躲到外边,晚饭则在丈母娘一家吃完离开后,在弟弟的催促下勉强吃些剩餐。尽管如此,弟弟有田的丈母娘的脸色并不好看。

  “阿姨!”见到这家女主人的时候,啸天总是怯生生地喊着。

  “哦。”女主人冷冷地应一声,并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啸天于是羞愧地转个身,躲到角落里去了。

  “这狗屎摆布的哪儿都是,这厕纸也都满了,你他妈也伸个手清理一下啊!”女主人高叫起来。

  啸天闻声一惊,透过窗户向外望去,院子里并没有其他人。

  “你他妈把厕纸给倒掉啊!听不见啊?!”当啸天再次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女主人又高声叫骂起来,啸天终于听明白了,这些叫骂,都是骂给自己听的。

  清理厕纸这种事,啸天从没干过,也不知道厕纸要怎样去处理。况且,即便不受欢迎,自己毕竟是客,怎么能被当做奴仆一样强逼着做这种低劣的活呢?还有,这种高傲的指责,这种颐指气使,这种肆无忌惮的叫骂……

  一种难以忍受的屈辱涌上心头,啸天强忍着委屈的泪水,倔强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以非暴力的不合作表达着最强烈的抗议。

  “这个你别管!”弟弟有田低声对啸天说。

  可啸天的屈辱感无法消除,依旧倔强地僵持在那里。

  “他妈一个奔三十的大小伙子,什么屁事不干,就他妈知道瞎逛荡……”女主人继续高声叫骂着。

  “来来,进来,不哭!”啸天妈把啸天推进自己暂住的房间:“不哭了,我知道你委屈,可咱们暂住在这里,不是为了她,咱们不为的是你弟弟嘛!不哭了啊!”啸天妈安慰道。

  “其实我不想来,可有田再三地让我来让我来,可我来了,就遭受这样的屈辱!”啸天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哽咽着道。

  “我让你过来,不是想让你吃点儿好的嘛!”弟弟有田皱着眉头苦恼地辩白道:“在咱们家的时候,你能吃到啥?!”

  “可我宁肯不吃,我也不愿被如此对待!!!”啸天带着哭腔高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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