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欲患者(一)

  “我知道你想听一个故事,下面这个故事就是我要讲的,在此之前,请你原谅我拙劣的技巧和平庸的语言艺术。

  其实我就是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我笃信命运。我相信算命先生对我的推算是有理有据的,因为我的生辰八字好极了——公元一九九六年正月初六日十九点整——它预示我的人生将一路平顺。我母亲曾经梦见公园池塘里生出一丛荷花,她用手指指其中最大的一朵,于是就有了我。直到今天我依旧对这个梦耿耿于怀,并且自作主张的把那支荷花解释为我自己,固执地认为这个梦境一定有某种特殊的含义。

  后来我得知,我的高祖父吸鸦片败光整个家业,此后一百年时间里,我的家族完成了从衰败到兴盛的伟大壮举。他们生孩子,孩子死;又生孩子,曾祖母死;后边的母亲总生的比前一个多,生生死死,繁衍生息。鸦片果然易上瘾不易戒除,高祖父吸一口鸦片,吐出一腔浓浓的烟,刁钻、尖刻、自私、暴力、蛮横,沿着烟气遗传到第五代,带给女人孩子无尽的泪水和委屈。

  我就是这个家族最扬眉吐气的一代,尽管才二十岁,我却沉湎于怀念过去。我怀念那个穿着碎花长袖衫的小女孩儿、那个口袋里齐齐放着妈妈叠好的纸巾的小女孩儿,那个喜欢坐摇摇车结果扭到屁股痛的小女孩儿,还有看到幼儿园就装作肚子痛的小女孩儿。还有夏夜的凉风,连续死掉的宠物狗。那时祖母只有五十岁,住在小平房里,站在门口摇蒲扇,我张开双臂迎着祖母,跌跌撞撞跑向她,“奶奶——奶奶——”童声悠长。好不容易抱住祖母的双腿,定了定神,才发觉而我已到了上小学的年纪,而祖母板着一张高傲强势的脸。她一言不发,站在我身后,嚼一块生红薯,我正在写一篇名为《我是一个__的人》的作文,她极有威严:“你不应该用‘软弱’这个词,你应该说,‘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我“嗯”一下。十几年后我重新想起她说的话,颤栗宛如潮水般一波一波涌起,祖母认真区分“软弱”与“懦弱”然后用以评价年幼的我,俨然一副封建大家长模样。青春时期,我总是难以入睡,阵阵酸苦袭击胸口,我不正是中了祖母的毒吗?

  说实在话,我现在还没有学会跳绳,也许是和我母亲试图用跳绳的方式杀死我有关。那时我大概有一颗豆豆大小,就跟在她的子宫里跳。她特地买了一根跳绳,我猜那是红黑相间的,类似于蛇皮的纹路。在一团没有棱角、没有形状的黑暗里,我感觉到寒冷,一股隐秘又强大的力量裹挟着我,促使我爬上一条长长的滑道,我爬啊,滑啊,快速下坠,四周尽是漆黑,渐渐的,我融进黑暗,我的世界和我的形体,成了一摊五味掺杂的豆腐脑,白的,黄的,褐的,绿的,黑的,堵住我的口鼻,使我无法感受外界。我怕极了自己真的变成一摊黏糊糊软塌塌的豆腐脑,大叫着醒过来。

  这又是一个梦,可我隐隐察觉到,我,必死无疑。然而有甚于死亡恐惧的,则是“我”将会没有形状、失去痕迹。”

  周二早上,我拨通心里咨询中心的电话。

  “喂。你好。这里是X师范大学心理咨询中心。”一个温柔的男声。

  “你好,我是X师的学生,我想预约一下心理咨询。”

  “好的,你可以现在过来填写一下表格吗?”

  我本以为打了电话就可以预约上的,不得不从教学楼折返到心理咨询中心去。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十分忐忑不安,我不想被别人当做疯疯颠颠、精神失常的神经病患者。心理咨询中心在三楼,推开门,两个助理学生在前台接待,我径直走向左边的男生,一进门我就认出来他是我古代文学课上的同学,要是他认出我来,不就知道我有心理问题了吗!我装作不认识他:“你好,我是来预约心理咨询的,我刚刚打过电话。”他交给我两张表格,让我填写完整交给他。我一行一行填下去,第一页是姓名、学校、住址、电话等等详细的个人信息,第二页是关于心理咨询的,比如“请简述您主要的症状”“您希望咨询帮助您解决哪方面的问题”、“您最近有下列症状吗,请打勾”、“请勾出您的空闲时间,或者写出您的空余时间段”、“请评估您的心理状况,我们将会根据您的严重程度为您安排预约次序”......问题详细繁多,我毫不犹豫的选择“严重”这一级程度,勾出“我希望做个隐士”“我很沮丧,情绪低落”“我食欲下降”“我难以入睡”等等,基本上每个消极的选项前我都打了勾,然后工工整整的在简述这一栏写上“焦虑”、“神经症诊断”、“自杀倾向”这些字眼。我想,这足以引起重视了。

  我是实在扛不住了才来这里的,潜意识里我总认为:正常人哪有来这种地方的?所以在来到心理咨询中心的那一刻,我将自己划为某类“特殊病人”,我的一举一动似乎都暗示:这是一个不正常的人。填写完毕后我交回表格,那个男生浏览一下我的表格,然后钉在一起,告知我回去等电话。不断有学生进来,我偷偷环视四周,这里的环境舒适安静,外面摆放着浅色沙发,向里面走是保密性很好的咨询室,一个短发女生背对着我,她是来办卡的,从她穿着白裙子的背影,我判断她是那种大方又乐观的人。

  我看到其他人外表与常人无异,一面惊讶:这些人也有心理问题吗?一面渐渐松懈了许多。

  上午的外国文学课,老师要讨论《包法利夫人》,她提出的问题常常需要你寻找细节,比如文中对包法利夫人眼睛的描绘有几处,每个男人眼中看到的包法利夫人眼睛的颜色是不同的,情场老手看到欲望,卑劣之徒看到浅薄,看到的色彩俞多,他俞深入的接近爱玛的灵魂。

  中午我回到寝室,想起来给林锦发个消息,告诉他我去预约了心理咨询。林锦回复我:“好棒!放松你自己!”奇怪的是,自我们步入深入了解的阶段后,我的情绪多次失控,近来越发频繁,美好的约会以他千方百计缓解我的情绪收尾,我们之间的气氛越来越糟糕,过不了多久林锦就会完全失去耐心的,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也不想装作不知道。这种情况下,我无奈求助于心理医生,然而我提出我的想法后,他一直都很支持,这也是我最感谢他的地方。

  我和林锦是在一场书法比赛上认识。那天是星期六,比赛场地在W大学,X师大的对面。四月底,W大的樱花已经开放了。借由这烂漫的樱花海,W大盛名在外,年年引来观花浪潮。女神学姐带着我去W大,那里早有人等我们。

  目标是宋卿体育馆。这个体育馆并不大,看来有些年头,分成左右两个区域,约有一百来张桌子,我按照桌面贴好的名牌找到自己的位置,拿出字帖和练习纸。我正想练练手,前面的男生转过来,不经意问我:“你写得什么字帖?”我以为他不怀好意:“《灵飞经》。”外人可能无法体会“字帖”承载的特殊情感,对于爱好书法的人来说,交流交流字帖就好比北京人见面问“吃了没”,伦敦人见面问天气,瞬间就能拉近两人的距离。第一次参加现场比赛,我抑制不住的紧张和好奇,加上体育馆全程播放音乐,我很难投入进去,干脆放下笔发呆。学姐叮嘱过我,这比赛虽然不够严谨,但是高手如云,我知道自己底细,并不指望摘得什么奖项。

  林锦坐在我的左前方,他先注意到我。

  后来我问他:“你究竟怎么注意到我的?”

  他故作真诚:“因为你穿得......”

  我替他说下去:“因为我穿得破呗!”

  林锦讨好我似的改口:“我一看,哇,这么清纯的一个妹子,你说是吧!”

  “啊?这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一看就看出来了呗。”

  “什么啊!天下清纯女生那么多!你说说,我究竟清纯在哪儿!”我才不相信他的鬼话,那天我穿了一件套头衫搭配宽松运动裤,人肿了一圈,他竟能看出我清纯。

  林锦一副“不要为难我啊”的表情:“嗯......你和别人不一样啊,别的女生......但是你......”

  我偏着头得意地听他重复形容词,什么懂事啦、温柔啦、单纯啦,那些话放在我身上合适,放在任何一个女生身上也合适,我又好笑又好气,等他词穷的时候,一巴掌拍拍他肩膀,嫌弃他:“行啦,你还是没有说清楚我的不同之处啊!”

  “这个嘛,有很多啊,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肯定......”哈哈,林锦又落入了我的圈套,我故意不打断他,任他讲得口干舌燥。

  上午仅有的两节课我还心不在焉。午饭吃的是麻辣烫,两元钱的蔬菜面、一元钱的青菜、一元钱的土豆粉、一元钱的蟹味棒,这是我的经典搭配,偶尔心情极为低落的时候,我就加很多醋和辣椒,靠味觉上的重度酸辣来刺激大脑神经,这种办法比电击可行多了。我一边小口塞面,一边掏出纸巾猛擦鼻涕,鼻子嘴唇红彤彤的,一顿饭吃了半个小时,不过我不排斥这种可笑幼稚的办法。我回到宿舍,三个舍友一个来自江西,一个来自安徽,一个来自郑州,她们习惯看着电视剧扒拉饭,“咯咯咯”“哈——哈——哈”各种笑声传出来,没人理睬我,我找不出什么话说,爬到床上去,听着笑声和“阿啾,阿啾”的喷嚏声,直咯得心发毛。

  去心理咨询中心这件事,我的室友并不知道,我们的生活除了寝室以外没有任何交集,就算偶尔十一点还没回去,她们也不会打来电话。今天晚上十点钟才回到寝室,尹瑛随后就来找我:“哎,吴裶,有事儿和你商量。”

  “怎么啦?”

  “开学的时候汪老师说要开展什么‘星星汇’活动,咱们班选你当硬笔字导师。”

  “导师?要干嘛?”

  “就是负责指导他们写钢笔字和粉笔字,每周都有布置任务,后天你们可能要去开会。”

  “开会,要我提前准备什么吗?不会要每个人发言吧?”我不太愿意参加会议。

  “不用。以后一个月还要做一次展示。”

  “啊!要我上去展示吗?”

  “可能是吧,晚点名时你要把你组的成果展示一下。”

  我不习惯在那种隆重的场合讲话,看我还有很多疑问,尹瑛连忙安慰我不要太有压力,说晚点名时汪老师会统一宣布这个事情。我倒不是担心自己没有经验,教不好同班同学,我大一时候就在教师教育学院指导过粉笔字,听课的是各个学院的学生,有回族的,还有研究生。这是学姐托付给我的担子,她选中我,而我只是在校级书法比赛上获得二等奖才进入前辈视野,算起来,我的实力比女神学姐差远了,除了她,没有人能使用粉笔写出钢笔字的感觉:粗细、转折、章法面面俱到,包括我,所以我在课堂上倾注全力,以期回报学姐对我的信任。

  那种课堂是流水线式的,每一堂课的开场白,我都会说:“因为每一次来的同学都不一样,而且我从来没有见过坚持到底的人,所以只好每次都重复一遍相同的内容。”我没有吓唬他们,也不是想突出我的无奈,最初有一二十个同学参加,最后只有两个,大多数人真的只在课堂上见过一面,即便在同一个校园中也再没有遇见。我准备相同的内容:第一,坐姿、握笔姿势。第二,选择字帖。第三,如何读帖。第四,练习要领。我很熟悉他们会犯什么错误,教起来得心应手。

  我的隔壁是粉笔字练习室,由于师范生普遍重视粉笔字,那里的人数总比我这里多。搞得组织者反过来向我道歉:“真是对不起啊,这次人这么少。没有关系吧?”我早已见怪不怪:“啊,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星期六晚上,大家都比较忙吧。”后来所有人都不见了,杨淼瑜就偷偷张望我这边,看他抓耳挠腮的样子,他的无奈不亚于我,“人都不知道去哪儿啦。”杨淼瑜和我都是书协的干事,不过我们交流不多,青春痘和夹生的白发使得他较为老成沧桑。在我面前他时常结结巴巴,摸着后脑勺说:“好。好。”既是打招呼,又是夸赞我。

  林锦是我很亲密的人,重要的事我一定会第一个告诉他,这次也一样。

  我说:“你知道吗,我们班开展活动,要我指导硬笔字耶。”

  “哇!我可以去听听吴老师的课吗?一直没有机会。”

  “不行!”我突然严肃起来“你来了我会紧张啊!”

  “所以你要多练习啊!”他以为我真的讲不好。

  “就是因为你所以才讲不好的呀!而且,重点是,我还要晚点名时做展示!那么多人哎!”

  “这是好事啊,你将来要做语文老师,一定要学会在人前讲课,你得多练习。”林锦不厌其烦地重复他的忠告,他确实把书法课讲得很生动。

  但我不想和他再次争吵,故意提起声音:“嗯!你说得对!”

  林锦听不出来我的应付,“哎,宝贝,你周六有没有时间啊?”他又是神神秘秘的语气。

  这么问说明他周末难得有时间,我们可以见面。“哦,你周末要来吗?”

  “对啊,你有没有时间啊?”

  “好啊,那我们周六再联系喽。”

  “嗯,好好学习,宝贝。”

  林锦自诩是个“文艺理工男”,的确,林锦掌握了体贴女生的高超技巧,他仿佛懂得任何人的心思,然后借助心理战术占据上风。他给我讲过那些智商超群但情商不足的“典型理工男”,讲他们如何热脸贴冷板凳,如何执着于“追女生还是要帅”这种观念,如何自处于一塌糊涂的人际关系中却浑然不觉。相比之下,林锦拥有高妙的语言艺术,他吐出的字组成一串句子,时而机智,时而坦率,时而宠溺,时而惹得人开怀大笑,欲罢不能。

  这样多才多艺的林锦,毫无疑问引来女生的喜欢,我作为他的女朋友,身份特殊,免不了问个清楚。

  “林锦,有个问题,你可别生气啊。”

  “说吧,什么问题?”

  “以前有没有女生喜欢你啊?”

  不等他回答,我抢先一步解释:“你别多想,我就是想问问,好奇而已。”

  “嗯,有啊,有好多。我给你说过我之前也尝过失去的痛苦吧,”他的肩膀低下来,搂住我,贴近我的耳朵:“所以我现在必须珍惜。”

  在他凑过来的瞬间,我情不自禁闭上眼睛:他的怀抱很温热,清香甜蜜的气味儿从衣领深处钻出。“说嘛,我想知道你有多么受欢迎。”

  林锦松开我:

  “我家在甘肃会宁,红军长征三大会师地之一,革命老区,县城修得特别豪华,可人们穷得叮当响。我小时候,穷得没有衣服穿,饭都快吃不上了。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还穿着开裆裤,小孩儿都笑话我,那时候已经开始懂事了嘛,我就用手捂着那儿哭着跑回家。我和我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我就让我爷爷给我买新裤子。我爷爷说,他没有钱,我说那你让我奶奶把我的上衣剪了补在裤子上,我不穿上衣了。我爷爷一下乐了,让我奶奶把种的粮食卖了,拿钱给我买了新裤子。”

  “我来到大学,刚开始特别自卑。报到那天,我用嘴咬着盆子满头大汗地拿来自己所有的行李。我没钱,吃两块钱一份的素菜、二两米饭外加一瓶矿泉水,我室友招呼我:‘走吧,去二楼,我请!’大一时我特别害羞腼腆,不敢和女生说话,不好意思。”

  “我们班有一个女生,雒琲琲,全专业最有魅力的女生,我看出来了,我的室友对她也有好感。她注意到我是后来的事儿了,就是我那时参加乒乓球比赛,参加书法比赛,获得名次,慢慢崭露头角。她也喜欢打乒乓球,向我请教写字,偶尔喊我一起练球,一起跑步,借我作业抄。男生们争着献殷勤,我也喜欢她,但是喜欢她的人太多了,所以我就偏不去献殷勤。”

  “后来她有了男朋友,我们关系还是特别好。愚人节那天我写了一封信,告诉她我也喜欢她,虽然她现在已经有了男朋友,但我就是想把这件事说出来,让她知道。然后我就忘了这回事,没事人似的,过了好久她说,其实她也喜欢我,在她有了现男朋友以后才发现的,她不喜欢她现男友,是因为感动才答应他的,但是如今不能再答应我了。她挺痛苦的,好像埋怨我为什么不早点说。”

  “那你呢?你现在还喜欢她吗?”

  “当然不啦,过去就过去了,我现在喜欢的是你。”

  “就算你不喜欢她,她呢?你能确保她不惦记着你吗?”

  “这......她是一个当机立断的人,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纠结。”

  “我听了你讲的故事,觉得你们特别可惜,本来可以在一起的,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如果你们说出来,岂不是就没有我了。”

  “你说对了,我们在很多方面都合得来。”

  “虽然合得来,可像她这种被追捧惯了的女生,自尊心特别强,要是我也跟风献殷勤,不就显不出我了么?”

  “当然啦,如果我和她在一起了,肯定就没有你啦。怎么说,就算我们真的在一起了,估计也会有很多矛盾。她是那种很喜欢表现自己的女生,什么事儿都要抢先,不肯落后,八百米跑得比男生都快,老师问谁想表演节目,她马上举手。我和她说话,不到五句就被呛得没词儿。”

  “哦——你还不是不喜欢比自己强的,你们男生是不是都这样?”

  “在这一点上,当然,我说实话。不过,喂,你能不能别动不动就‘你们男生,你们男生’的,我和那些男生不一样好吗!”

  “你哪里不一样啦?你说啊。”

  “我选择了你,这还不是啊。难道要我回去找雒琲琲?”

  “哼!我倒是希望你回去找她,然后你们郎才女貌,多般配啊!”

  “真的?我回去找她,你愿意啊?”

  “你们那么般配,你就回去啊!别管我,反正我都是一个人!”

  “哎呦,我怎么舍得,我的女朋友这么好,我走了不就被别人捡了去。”

  林锦又静静地搂住我,我贴在他的胸口,久久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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