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尽悲来

  H城人都叫婚礼为“典礼”,他们不会去酒店订酒席,而是自家邀请上宾客好友,在院子里摆上数张大圆桌,客人来了就吃,吃完就走。

  周家的婚礼办得排场够大,格外热闹,热闹出了人命。

  周楷撞到车、车又熄火,耽搁好一阵子,众人大中午还不见新郎新娘,都急得心慌。周楷生了许多闷气,那爆脾气发作起来,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在岳父岳母面前闹得天昏地暗。娘家人本来就对周家不满,亦是不甘示弱,有亲戚壮胆,定要长长娘家的威风。周楷登时红了双眼,那些呛他的句子简直变成了斗牛士的红布,他握着啤酒瓶、捧起长盘子,拿起一切他看得着的瓶瓶罐罐,摔啊,砸啊,扔啊,打啊……四喜丸子碎了,红烧鲫鱼碎了,八宝饭和缠丝蛋都碎了……窗户破了,手划破了,脑袋流血了……嘈杂嘈杂的喊声,乌泱乌泱的唢呐……

  太阳爬上头顶,二奶奶也不好了,捂着胸口,含混不清地呜咽:“哎呦——难受——不中了,不中了——”大姐二姐对上眼神,“妈呀——妈啊——啊——”“妈呀——妈啊——啊——”哭丧似的此起彼伏。大嫂见怪不怪。二奶奶央求:“哎呦——去医院吧——”

  来人报告二奶奶躺在医院,周楷又心急火燎赶回来,新娘也顾不得管了。要是亲娘气出个毛病,可都是他自作自受。

  周楷还没进病房,二奶奶的声音早响起来。

  “我早说过,有我在,她别想进这个家门儿——”

  “以为典礼罢了我就没办法了,我有的是办法——”

  “唉?这新娘子哪点不好啊?”

  “哪点不好?她屁股上有刺猴!”

  女儿女婿们围在周围,还有看热闹的老头老太太,人围得越多,她越起劲儿,眉飞色舞,仿佛又回到年轻时候,一口铁齿铜牙,想来春风得意。那时候她是有名的美女,出门挎个篮子,街上走一来回,什么花生米啊、小花小草啊就飞进来,看上了谁家的东西,不是讲价钱就是再赠送一个。她喜欢被人围拥着的感觉,因此更加夸张,二奶奶嗓子眼里抹了辣椒油,咄咄逼人。

  “妈,你在这儿弄啥!”周楷见妈瞎胡闹,气不打一处来。

  “小楷,我可给你说,我说啥也不回去,就住这儿了!”

  二奶奶当晚住在自家医院,大姐二姐和妈一条心,周楷也想不出劝她回去的办法。家里还剩下一帮宾客,女人一个都不在,他的儿子闰涵哇哇大哭,怎么哄也不管用。眼看小闰涵哭得脸蛋儿发紫,他满肚子的懊悔,不该在岳母家打架滋事,人散去了,本来一个喜庆的婚礼竟凄凉凉的。“莎莎,莎莎,”他硬着头皮再度前往岳母家。

  岳母家院墙外用树枝拦出一块窄窄的菜地,红鞭炮末子像是被人扫去了,还残留些混在泥土里、菜叶子里,他厚厚的手掌拍了拍锈迹斑斑的门,门上的“喜”没彻底撕净,还留了印子在上面。

  “开门!开门!”

  岳夫听到是他,隔着门喊:“咋嘞?”

  “爸,开开门儿,我来接莎莎。”

  “哦。莎莎不跟你走,你走吧。”

  “爸,你让莎莎出来呗。”

  “小孩儿还在家里哭呢,谁也哄不住,非得亲妈才哄得了。”

  “都说让你不要来了,走吧!”

  周楷一口一个“爸”,孩子似的承认错误。

  “小孩儿你自己哄吧!”莎莎站在门后,正在气头上,“不是你们周家的孩子吗?我又不姓周!你们周家的家门儿,我还不稀罕呢!”

  “走!去找你的妈吧!”

  “莎莎,孩儿还哭呀。你总不能连孩儿也不要了吧!”都说母爱是天下最伟大的,周楷以为孩子是莎莎的软肋,就借着孩子乞求和解。

  周楷想错了。对莎莎而言,孩子最初只是一个助她进入周家的翘翘板,从周家人对孙子孙女的态度,她就知道周二爷和二奶奶是重男轻女的老封建,只不过下了这么大一个赌注,依然没制服二奶奶这个老顽固。

  “你是孩子他爹!有你就有孩子一口饭!我可不是周家人!”

  “你那妈、姐姐,一个个神通广大,要我干嘛啊!”

  “莎莎......莎莎,你先跟我走哄哄孩子吧。”说来说去,周楷想到的只有孩子。

  僵持半天,莎莎始终不肯和他走。周楷放弃了,女人真是麻烦!

  “孩子在家里哭呢”,母亲和孩子心连心,听到周楷这么说,莎莎的乳房涨起来,她的小闰涵哭啦,小腿蹬被子啦,她应该回去抱一抱他,喂足奶水让他安睡......可是,今天是结婚典礼啊,出了这样的笑话......自从怀上他,不止一次,忍受周家的羞辱......狠心,我必须狠心......唉!也许母亲是对的。莎莎胡思乱想一番,H城呆不住了,她可不想被口水淹死,突然冒出来一个强烈的念头:逃走!我要逃走!

  即使背上抛夫弃子的坏名声,她也要走!她可以去苏州,去她以前上学的地方,她在那里生活过。苏州的气候养人,曾经有个男同学向她示好,可父亲母亲为了让她回家催促多次,她只好揣着明白装糊涂,如今年华尚在,何不再试一试。她暂时没想好怎么养活自己,不过总有办法的。

  第二天,莎莎出了家门再也没回来。她下定决心:抛开一身的肮脏,不如游戏人间吧。

  周楷再度前往央求莎莎,却扑了空。母亲赖在医院、媳妇儿远走高飞,种种嘲笑讥讽迎头撞击周楷一个男人。他想骂娘、骂爹、骂苍天、骂大地,皇天后土,要把一切都骂个遍!他要骂!要吼!一个男人,搞不定一群婆娘!

  还有一个孤独的男人,周二爷。他向来只会打女人,打孩子,有勇无谋,有心无力。关键时刻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只好盼着儿子填补窟窿。莎莎走了,亲家闹上门来,周二爷急火攻身,白天黑夜的头疼。

  婆娘不在,没有人拿来痰盂,周二爷只得起身上厕所。当初设计房子时,厕所都在正屋最后边或者正屋前的角落,夜里睡在二楼的人们根本察觉不到异常。二爷连日来头疼欲裂,这一起身,脑袋愈加昏昏沉沉的,方便完颤巍巍倒下去。来人啊!二爷想喊,可他发不出声、动弹不得。这一摔摔出了脑溢血,没多久就昏迷过去,那夜里的温度慢慢降低,二爷的呼吸也渐渐凉了,早上才被发现。

  周二爷死了。

  二奶奶立马从病床上滚下来,颠颠仆仆,一瘸一拐跑回大院。“老周呢!老周啊!我的天哪——”几个人搀扶着二奶奶,二奶奶只管闭着眼睛嚎啕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周二爷活活被冻了一个晚上,此时已经被放平,他的嘴巴合不上,手指瘦削如鸡爪,死时微微翻着白眼,二奶奶睁开一看,妈呀,吓人的不得了!

  婚礼变成葬礼,周家的喜宴才撤下,又摆上一桌素席。吊唁的人来了,儿子女儿身着白衣,头戴白帽,跪在草席上天崩地裂的哭,棺材就放在门口,来人磕过几个头,众人也便止住哭声。礼仪行过,意思到了即可,为父亲流的泪是一回事儿,为丧礼流泪是另一回事儿。周二爷死了,儿女们暗暗舒口气,人哪有不死的呢,总好过三万五万扔进医院去,耗着他们年轻人。

  素席显得有秩序多了,所有来吊唁的人都可以吃一碗素菜,一口铁锅熬出来的,足够几十号人吃,里面有白菜、豆腐、海带、冬瓜。二奶奶哭得最卖力,也吃得更多。一声“开饭了”,亲戚们立即收起脸上的悲伤,捧着海碗捞饭,没人理睬他们家的老黑狗,它闻到腥味儿也提不起精神,趴在棺材旁边,蜷缩身子,圆圆的黑眼珠有些悲伤。

  周楷回到船上,接着装货、运货、卸货,把孩子留给母亲。

  周二爷死后,五个子女商量分家,谁都想分得多一些,争来争去的都是谁的付出更多:大姐说她照顾四个弟妹,牺牲最多。大哥认为自己一直供养父母,担子最重,也没达成统一意见。二奶奶将周菁嫁了出去,守着摇摇欲坠的家。

  周菁儿子满月酒那天,周家几乎全部出动,看到白白胖胖的小子,他们是真的高兴:菁菁终于嫁了人,再也没有什么让人操心的事儿了!

  周大爷没了兄弟,自是觉得兄弟的孩子是自己的孩子,看到侄女出嫁也高兴异常,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周大奶奶一直偏着头看报纸,放下胳膊故意问他:“老周,这么送你侄女,体面不体面?”

  周大爷心里咯噔一下,见老伴儿不说话,才悄悄地说:“你知不知道,菁菁怀孕了啊。”她格外小声,生怕被人听了去。

  从此,再没听见周大爷义愤填膺地骂那些未婚先孕妇女了。既是悄悄话,原因只有大奶奶懂了,自家闺女出了这种事儿,他还如何张得开口。

  莎莎果真再也没有回来。

  二奶奶整日搂住闰涵睡觉。有人问起闰涵的妈妈,小闰涵龇牙咧嘴地说:“我的妈妈是个坏女人。”

  一番波折,周菁想好好做一个妻子和母亲。嫁给胡玮梁之后,她似乎真的生出了几分真心。同事的玩笑听起来不痒痒,闺蜜争相传授育儿经验,再也没有媒人送照片,她的三十岁是普普通通的三十岁。不等旁人问起她的婚事,她先美滋滋地告诉别人:“我结婚啦!”

  周菁对这个家有一种热情,披上洁白婚纱时,她暗暗许诺:我最亲爱的人,既然我已经选择了你,就算你不在我身边,我也愿意为你安分守己。丈夫胡玮梁比她小五岁,还是个收不住的野马,全靠自己经营婚姻,日子每一天过得都像勾践卧薪尝胆,休息日还要把孩子绑在背上练习医学操作。

  “还是庸常的日子长,还是庸常的日子多,还是庸常的日子是主旋律。”一转眼夏日来临,夜里闷得难受,周菁让胡玮梁把空调开开。胡玮梁躺在床上高声一喊:“妈,俺吧空调开开啦?”他母亲不满:“周菁出的注意吧?妈这屋空调小,你来跟妈睡吧。”

  胡玮梁撇下老婆,周菁一晚上心烦意乱。早上起来看见婆婆和丈夫其乐融融的分吃驴肉,嘟囔:“这驴肉天天放这儿也不让人吃!什么好东西!”

  婆婆反唇相讥:“这是让俺儿吃的呀!”

  切!周菁吞几口饭,我也有儿子!

  那孩子跟着妈妈学说话、学吃饭、学穿衣,长到二十岁,和胡玮梁一个模子里刻出来。领回来一个女朋友,周菁总有本事拆散他们,几次三番,他便死了心。他开始整晚整晚泡在KTV,比起母亲“和我一起睡”的命令,KTV至少能让他睡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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