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目，微微笑、点点头，以示打过招呼。她男友也看过来了，麦晓田又颔首示之，打声招呼。

　　待二人坐定，麦晓田便迎过去，“好啊，江树影，正好过来喝茶？”

　　“是啊，正好路过，你和阿姨也在啊。”树影应答。

　　“我想问一下，你可以于小乔的消息？”麦晓田问话比较直截了当。

　　“哦，于小乔啊，好一阵子没联系了。好像上次聚会，就听哪个同学说，一年前就联系不上了。要么，待我哪天再问问同学，有消息了再告诉你？”

　　麦晓田的希望就这么三下五除二地破灭了。其实，他是有预感的，本来就没抱太多希望，找一个人不可能这么容易，否则也不会这么直截问。当然，机会来了，就得先问一问。

　　麦晓田回了座位，情绪不是太高。何莉莉已经看出来了，他不是因为江树影，一定还是那个于小乔。何莉莉是做母亲的，操心的脾性立马兴起，只是方向不同，她更多的是担心儿子麦晓田。

　　一年了，这家不是家的，人不是人的，日子苦得寒到心底了，无法对外说啊。她在心里希望，麦晓田今天才回来，先在家好好待着。

　　何莉莉的判断是对的，麦晓田脑袋信许坏掉了，他想的还是于小乔，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接上电了。

　　好好的喝茶兴致，眼看越来越远。茶续了两杯，何莉莉只好提议麦晓田回家。

　　麦晓田附和了妈妈的提议，跟江树影打了招呼，便出了茶社。

　　河道还是那个河道，坡子街面还是那个街面，麦晓田走着，像丢了魂一样，言语不多。

　　何莉莉拉着儿子的手，分明像是在牵着他走。回去能如何，不回去又能如何，该面对的总得面对。

　　何莉莉的心情是沉重的，幸福来得太短，甚至有点像什么，自己没日没夜的祈求，换来的却是充满泡沫的希望。这个希望来不及呵护，就泡沫般一下子破了。没有也罢，反而更痛。

　　何莉莉的心开始烤起来，揪得紧紧的，真的好痛。随之而来的，她的脾气也大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啦，为何如此的难以控制，说话的声音总在发抖，却又在极力争取， “你能不能先在家过几天？”

　　何莉莉的意思本来是先在家待几天，这一着急，话的意思就变了味儿，虽不是逼儿子麦晓田走，但已经在暗示麦晓田，“你好歹在家过一天再走”，“千万不能今天就走”。

　　人们常说，三思而后行，遇急事当先冷静，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事实上往往是急中出乱、忙中出错。麦晓田本来也没拿定哪天走，还在为着急走会伤妈妈的心而纠结。何莉莉这么一说，果然凑了效，麦晓田无意识地思考决定着要马上走。

　　当然，何莉莉已然明白，脾气继续膨胀，“麦晓田你不能走”，语气看似强硬，实际已变成了要挟。这是最无力的，也是最让年轻人强烈反感、进而最容易让年轻人立即做出断然决定的直接诱因。

　　可怜的何莉莉再一次败在了自己嘴上。一句不对酿大祸，母子对峙局面已经形成，这般矛盾已然无法调和。

　　麦晓田更是心绪乱成了麻，没办法解啊，快刀都砍不了。一刀一下，弹了回来，麻没断的。血在呼呼地往头上涌，气在呼呼地往心头串，可怜的麦晓田已经手无寸铁、手足无措，任由自己的内心将自己捆了个结实。麦晓田毕竟年轻，急得拿自己没个法子。好端端的大个子成了空空的皮囊，成了自己狭小内心的忠实奴隶。

　　麦晓田就像一只兔子，钻进了死沟，几十条汉子手拿木棒，赶尽杀绝地围追堵截。可怜的兔子，疯狂逃窜，这是临死前上演的最后的疯狂。

　　麦晓田转身进了房间。

　　何莉莉已经完全失去了情绪控制，大脑一片空白，浑身已经没有任何一点气力，手在不停地抖，腿在不停地抖。怕是瘫痪了吧，何莉莉，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麦晓田进了房间。

　　她明白，田田进去是做出行准备的。

　　何莉莉已经迈不开步，唯有眼睛盯着，心悬着。田田他又要走了？！

　　这孩子从小没有爸，我一把一把把他拉扯大，好不容易考了大学，本来还指望他大学毕业后能找个好工作，这一生也算基本了手了。

　　哪晓得他去了趟溱湖，竟遇上了女孩于小乔，痴迷得没了魂，就像一头死驴，拉不回头啊。何莉莉有那么一瞬间，有那么一念头，“狐狸精”三字一闪而过。

　　何莉莉还是有素养的，在下乡知青的那些人中间，她从不会吵架，骂人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口，最多就是跟人理论。她觉得万不可骂人如此狠毒，就连刚刚一闪而过三个字，都有点怪自己怎么变得如此不可理喻，人是要积德的。

　　而且，她也觉得，麦晓田大学生的基本素质好好，他能痴迷的于小乔应该是非常好的女孩子，只是乱了心性、迷了双眼。现在这日子没办法再像原来那样，尽管苦点累点，还是有笑声的，一直向好了过的。

　　何莉莉这么想着，气短的情况渐渐好了些，心也宽了些。儿子已经回家，一切应该会更好的。他去找于小乔，一年、两年、三年，也是对的。这说明田田长大了，懂得珍惜了。他找到了，就会回来好好过日子，那日子也总比现在强，总比他出家了强。

　　她终于明白，儿子在家才算家，儿子在家才有盼头，才真的有奔头。人有时就是这样，连何莉莉自己都感觉奇了怪了，不像一年前儿子田田离家那会儿，气一直呼呼往上升、直冲云天，始终下不来。那时，她内心急，却又不肯让步，最终田田更没有让步，倔强而去。

　　一年前的教训还不够重吗？这一年来的日子，已经让她终于懂得了让步。

　　什么叫让步？两个人的家，一个主角，一个配角。但角色是要转换的，以前她何莉莉是主角，儿子田田干啥都得先请示、多汇报，否则她不放心。她不放心的事，儿子田田也很难被允许去做。但现在不一样了，儿子田田登台做了主角，她只能是配角。

　　麦晓田此时在干啥呢？收拾细软？衣物是上午才放进柜子的，这时又要一一取出来？

　　麦晓田一脚冲进去，确实是奔着衣物去了。你不让我走，我便要走。一年前，我不是一样去了光孝寺，你又能奈我何？我就看你这次还能把我咋地？

　　麦晓田已经将包裹随手取出，摆在桌上，打开来。上衣一件，取出，放入。衬衫一件，取出，放入。麦晓田正在抓第三件，手却停了下来。妈妈怎么不吵了，不骂了？

　　一年前，出家的那一次，差不多的情景，麦晓田发现，妈妈从没那么疯狂过，咆哮，大声骂，大声哭。妈妈是从不骂人的，但那一次妈妈把麦晓田骂得体无完肤，骂得内心狂躁，骂得长大成人后仅有的那一点自尊已死无葬身之地。

　　一年后的今天，妈妈不再骂了。麦晓田心揪了一下，妈妈变了；麦晓田心痛了一下，妈妈老了。是的，妈妈何莉莉已经老了，已经懂得照顾他的面子照顾他的自尊。妈妈已经不把他当不懂事的小孩子了。

　　人有时就是这么的贱。此时的麦晓田已没有了那日的倔强，没有了那天的自尊。相反的，他多么希望妈妈能再吵几句，再骂他几句，狠狠的，甚至恶毒的。然而，他再也等不到了。

　　麦晓田放下了手中的衣物，转头过来，想看看妈妈在干嘛。

　　妈妈何莉莉正靠着房门框，手撑着头，一脸的痛苦。却没有了言语。

　　麦晓田赶紧回转身，跑上前来，扶着妈妈到客厅坐下。

　　“你怎么了，妈？”

　　何莉莉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啦，头有点痛，“呀呀呀呀”地出不了声，分明想回答，却只能摇摇头。

　　麦晓田此刻并没有意识到什么。他只是走进厨房，倒了一杯水，端了过来，放到妈妈手上。

　　何莉莉端起来，试着喝，有点烫，暂且放回桌上。

　　麦晓田想带何莉莉去医院，妈妈连连摇手。麦晓田劝她到床上躺着，她还不肯。

　　麦晓田一时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得干站着，用疑惑的眼神盯着妈妈看。仿佛是一双火眼金睛，能看着事实的真相事情的真谛。其实，这正是麦晓田所希望的。

　　干站着也不是个事儿，不干站着又能怎么着。麦晓田从大学校门到寺庙门，社会经验、生活经验都非常缺乏。麦晓田没有神通广大的本领，只能跟时间干耗着。

　　“咚咚，咚咚，”有人敲门。麦晓田很诧异，也正好松了口气，赶紧跑去开门。

　　“杜处长？！”麦晓田更诧异，更松了口气。

　　“我正好路过，顺道来看看你。”老杜不待麦晓田请他，便一脚踩了进来。其实，还是老杜心细，送麦晓田回来的时候，就感觉到了这对母子一下子难以相处和谐。老杜离开后，总是不放心，怕两人吵起来不好收拾，更怕麦晓田再次离家出走。其实，老杜已经来过一次了。这不，还是赶上了。

　　“小麦妈，好啊！”老杜跨进客厅。

　　何莉莉早抬起了头，往外望着，听麦晓田喊杜处长，便放了心。

　　“我妈她身体不舒服。”麦晓田代为回答。

　　“知道什么毛病吗？”

　　“不知道，我第一次看她这样。”

　　“小麦妈，你以前有过吗？”

　　何莉莉点点头，又忙连连摇头。“我妈她开口说不了话了。”麦晓田赶紧解释。

　　“啊？那得上医院啊，赶紧打120。”老杜下了命令。麦晓田忙抓起电话，呼叫120。

　　老杜和麦晓田随120来到一人医，麦晓田陪着妈妈等待检查，老杜帮忙着跑前跑后办急诊检查与住院手续。在这当中，苏雅倩已得到老杜的消息赶过去帮忙，我也请假前往。

　　抽血化验、脑部CT、心电图等，一圈检查下来，何莉莉明显疲惫，精神状态很不好，说话还是未能恢复。麦晓田跟着回到了病房，静等检查结果。大家劝小麦妈安心养病，其实也都在等检查结果出来。

　　大约半小时吧，麦晓田被医生叫了出去，老杜和我也跟了出来，只留下苏雅倩陪在病床前。医生告诉我们，检查发现何莉莉脑部有肿瘤，对于有没有转移、是不是癌症晚期，有待进一步检查，目前还不能判定。但个人感觉，不是太妙。

　　医生的话已经基本清楚，妈妈的病症很重。麦晓田一下子蒙掉了。他无法面对这样的结果。老杜和我也不敢相信这样的结果。但又有谁能改变呢？不管是否愿意，麦晓田必须面对，别无退路。

　　麦晓田听从了苏雅倩的建议，老杜便帮忙联系，请来了一位女护工。苏雅倩已请同事从食堂打来了饭菜。麦晓田不想吃，大家劝也没有用，饭菜只好先搁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