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雨渐渐止了。玉兔当空,万籁俱寂。北固山上,一座破败的小屋子里,坍塌的废墟的下,二力和花眼赖昏昏沉沉,由于长期保持一个姿势,手脚俱已僵硬。
“吱,吱”两声,一个毛茸茸的物体爬上了二力的脚背,伸出舌头,轻轻地舔着,二力寒毛直竖,顿时清醒,条件反射地一弹腿,只听“空,哗”一声,脚踢得生疼。这一脚恰好踢在堆压物不甚紧密的地方,脚边腾出了一点空间。
“咦?”花眼赖发现自己可以说话了,尽管还是贴在二力身上,但空间似乎松动了点,他也清醒了。“快,往那边再踢几脚试试。”二力会意,往同一个方向踢了踢,外面的堆积物毕竟很沉重,这一回一点松动的迹象都没有。
二人再次陷入绝望中。
嗒——嗒——笃——笃——
上头的水还在渗着。花眼赖突然想到了什么:“那边的声音似乎有点不一样。就是你的脚下,刚才踢过的地方,再跺一脚试试。”二力跺了一脚,“空”,“对啦!”花眼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这下面是空的!”盲眼之人听觉要比正常人敏锐,刚才水滴落下来,顺着空隙渗入脚下的土地,但下面是空的,水就在下面的空间又滴了一下,这一下极细极微,若不是耳朵敏锐之人根本听不出来。
“我们的脚下应该是木板,听声音……”花眼赖顿了顿,“下面的空间应该不小!快,用力踹!”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二人缩在这么小的空间里,跺脚尚且吃力,更何况用力踹脚呢,得给膝盖腾出动作的地方才是。
花眼脑袋倒也灵活,他抱住二力,用力缩到他身子上,一只脚往上攀,另一只受伤脚塞到了二力的大腿之间,这样二人就像连体婴一样,几乎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正常状态下,旁人看到此情此景定会忍不住恶心呕吐的,说书人更是会添油加醋大书特书,但这是非常时期,无人看见,二人也是一心想要脱困,所以也没想那么多。
此时虽然空间仍然窄小,腿的活动范围仍然有限,但毕竟可以踹了。“呯,呯,呯……唰!”脚下出现一个洞,果然是空的!二人惊喜莫名,再连着踹几下,哗啦一声,二人落入了洞中,砖块碎石木条连带着一起塌入洞中,马上就把洞口遮得严严实实。
吱,吱,吱,吱一大群老鼠被惊得四处乱窜。原来外面大风大雨,老鼠都跑到这儿躲灾来了。老鼠慌不择路,好几只从二人身上爬了过去,吓得花眼赖太上老君阿弥陀佛乱叫。老鼠散后,花眼拿出打火机给二力,让他照照这是什么地方。原来这老神棍虽然眼睛看不见,不需要火,但他嗜烟,身上总带着打火机,平时摆摊有人给几只烟,他立马点上吞云吐雾好不快活。也幸亏如此,二人还有火。
二力抽一根木条,用打火机去点,木条一边是湿的,二力点了干的那边。举起来一看,这是一个四五米米见长的圆形洞窟,是江南地区山上人家用来储藏番薯的洞,这种洞北方叫地窖,南方潮湿,只有山上人家会挖,叫做番薯洞。一般用来藏番薯、芋头、土豆等物,以免腐烂,来年可以做种用。现在这种洞早就弃置不用了。山上的人家翻新房子,便把洞也保存了下来,后来住户搬迁了,这是公房,落入了拳帮的手里,拳帮只放放杂物,很少使用,于是便宜了花眼赖,占屋为主了,他也不知道屋子下面还有这样的机关。
然而眼下洞里空空如也,只有一洞子的老鼠屎,没有食物,没有出口。进来的洞口被堵了,二力试过把洞口的堆积物拉下来,但无论怎么用劲都没有,洞口堵得死死的。只有空气还能流通。
这么左右一探,二力的胸口一阵剧痛,再也忍受不住,坐在了地上。
花眼赖的腿也痛得钻心。他叫二力过来,摸摸他的胸骨,说断了两根肋骨,让二力想办法搞点木条布条来。原来花眼赖平时算命之余,也做做盲人推拿、正骨拿环的活计,手艺尚可。
二力四下打量,在洞口拔了几根木条,又脱下衣服,撕成布条。花眼看东西虽然简陋,但凑合着也能用。便摸索着先把自己的腿骨接上去,用木条布条固定好。再摸着二力的胸部,接他的肋骨,想到自己刚才啃了几个小时这个胸板,便有些作呕。心思这么一乱,手下便出了错,接了好几次才把骨头接好,固定好,饶是二力如此熬痛,也痛得几乎晕死过去。
这么一折腾,二人疲惫不堪,接了点雨水喝,躺下便睡。
二力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又驱赶了一番老鼠,精神倒是好多了。看看花眼赖却兀自在睡,二力开始考虑眼前的问题。火有,水么,这些渗下来的雨水还能喝,食物怎么办?这是大问题。
吱,吱,一只老鼠爬上了花眼赖的身子,二力一把抓住,老鼠湿漉漉地在手心扭动。毕竟求生的欲望占了上风,二力强忍恶心,扭下老鼠的头,用指甲划开老鼠的肚皮,清除内脏、剥皮,拢起几根木条,把老鼠放在上面烤。过不多久,香气出来了,老鼠的油脂滋滋地滴在火中,引得火头上窜了几公分。花眼赖闻到香气悠悠醒转,二力见他眼眶赤红,嘴唇也发红,知道他是伤口感染发炎了,但眼下也无药物,不知如何是好,看他抽搐着鼻子,馋涎欲滴的样子,便把烤好的老鼠递了过去。花眼赖接过老鼠一阵狼吞虎咽,一只老鼠瞬间进了他的肚子,他摸摸嘴角意犹未尽。好在这个洞中老鼠很多,外面还在下雨,二人吃着老鼠肉,喝着雨水,不至于饿死。
洞中不知时日,幸好花眼的时间感不以日月天空决定,二力通过花眼划在洞壁上的横线得知时日。横线是白天,竖线是黑夜。
第二日晚,花眼发烧了,小腿肿得发亮。二力束手无策,只能把布条浸湿敷在他额头。花眼烧糊涂了,开始胡言乱语。
“美丽!美丽,我们一起去吧,一起去草原啊!去建设兵团啊,你烧锅炉,我挖坑。你还记得吗?我眼睛不好但我还看得见啊,我能扛枪,我能建设祖国。兵团战士意志坚,三九寒天只等闲,为了埋葬帝修反,甘洒热血永向前……”说着说着竟唱了起来。
二力心急如焚,只能不停的换布条。
“偏头哥,偏头哥,你来了,偏头哥,我好想你!我们一起去的建设兵团,你说我们要在边疆扎根,我妈不同意,我把户口本偷出来,就这样把户口迁了过去,那是72年。偏头哥,你从小习武,话不多,却很照顾我,我小你两岁,天天跟在你屁股后面……偏头哥,因为你老是偏着头,凶巴巴的样子,大家都怕你,那时的建设兵团都是年轻人,谁拳头硬谁就没人欺负。栓福,他们那群人,仗着人多横行霸道……看电影,我坐在他们前头,因为眼神不好啊,我左右晃了几晃,他们傍晚就来敲我的门,拿着铁锹要揍我。嗨,偏头哥,你就是仗义,那时你一声不想,抓住栓福的手,说声这儿小,跟我来,就带着他们到了山坡上。那时人们浩浩荡荡地跟着去了,我夹在人群中极是害怕呢,他们有五六个人啊。偏头哥,你一到山上,和他们一拉开架势,抓过铁锹,啪一声就把栓福劈倒在地上,剩下几人被你唰唰几声全部撂倒。你拄着铁锹站在草地上,威风凛凛。自此,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了呢,嘿嘿……”
花眼说几句唱几句,二力探探他的额头,还是滚烫的。
其实二力受的伤比花眼重,但他才三十岁,身强力壮,有点低烧也扛过去了。花眼毕竟是五十多的人了,经不起折腾。
眼看着再烧下去不行了,二力想起一事,小时候自己曾经高烧,身子滚烫,手脚冰凉,外婆便拿刮痧板,在他的背脊沿着脊椎和两边肩胛骨的位置一顿刮,出了痧,他也出了身大汗,热度就下去了。
眼下也没其他办法,再烧下去恐怕要烧坏脑子了,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二力找了一块扁平光滑的石头,将石头在洞壁山搓得光滑不扎手,把花眼趴在地上,背上蘸点水,拿着石块小心地刮起来。他沿着脊椎、肩胛骨竖刮,再沿着肋骨方向横着刮,他刮得极小心,生怕弄破了花眼的皮肤,此时如果弄破皮肤引发炎症,那更是雪上加霜。
一番刮痧后,花眼出了身汗,探探额头,似乎不那么烫了,二力这才放心。
“偏头哥!你为什么要这样死去!那么多人都回乡了,总会轮到你的,为什么那么绝望?你把两个瓶子装满汽油,挂在脖子上,你把自己的房子点燃了,我们看见火……火……”花眼又开始说胡话了,“我们把门撞开了呀,撞开门我就知道,知道你没救了。你想死的心这么坚定,你看着我,火燃烧了你的整个身躯,你的脸部都扭曲了,但你就是不说一个字,不发出一声惨叫。偏头哥,你曾说理想太渺茫了,没有实现的土壤,你的痛苦,那时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看着我,火燃烧了你的身躯,你握着铁锹,不让别人来救你。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萎在地上,化为一堆灰炭,我看着你的头颅,那里的火星是最后熄灭的。偏头哥,那时我不懂你,我不知道理想未来对你有那么重要。偏头哥!偏头哥!……”花眼的声音在洞壁回荡,仿佛偏头哥真的就在这里,听得二力心里发毛。接下来几日,花眼时而胡言乱语,时而唱歌做戏,时而又呼呼大睡,。
“偏头哥,你知道吗?现在的上平市有好多的帮派,他们都是走异路的人,他们用别样的生活方式实现了理想,他们有的人当了大老板,有的人从了政。偏头哥,如果当初知道有这条路可以走,你还会去死吗?没有活路,可以自己找活路啊,他们都和我们一样,都是边缘人,很多人一出生就看到了天花板。他们要往上闯,进入主流,唯一的途径就是抱团,走异路,那还有一线生机呢,你为什么不给自己生机呢?在你心中有尊严的死去比苟且活着重要吧,哈哈哈……”
“……佛告须菩提。如是如是。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不惊不怖不畏。当知是人甚为希有。何以故。须菩提。如来说第一波罗蜜。即非第一波罗蜜。是名第一波罗蜜。须菩提。忍辱波罗蜜。如来说非忍辱波罗蜜。是名忍辱波罗蜜。何以故。须菩提!如我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何以故。我于往昔节节支解时。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应生嗔恨。须菩提。又念过去于五百世作忍辱仙人。于尔所世。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是故须菩提。菩萨应离一切相。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所住心。若心有住则为非住,是故佛说菩萨心不应住色布施。须菩提。菩萨为利益一切众生。应如是布施。如来说一切诸相。即是非相。又说一切众生。即非众生。须菩提。如来是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诳语者。不异语者。……”
花眼昏迷中竟念起了经,这《金刚经》二力常听外婆念,却不知什么意思。此刻身处困境之中,听花眼念来,竟不知何故听得眼泪潸潸而下。只觉自己活到三十岁,也像那个偏头哥一样,触不到理想,看不到未来,以前辗转在各个剧组,不知何日出头。现在入帮派或当保安,都有一个虚假身份的障碍,有朝一日被揭穿,那他还是一无所有。人生似乎从出生的那一刻,从他母亲死去的那一刻就决定了,像他这样的人只能活得像个虫豸。
“……如来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所以者何。须菩提。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过去未来之心都不可得啊,人生本就是虚妄啊,二力高中毕业,对佛经哪有那么高的悟性,只是一者小时候听外婆常念,这些话外婆偶尔也会说说,当时的他听不懂;二者近日变化太大了,他的命运似乎注定在此刻要来一个转折,于是那些语言瞬间就浮了上来。这一刻,心下竟一片澄澈,灵台清明,只觉无比轻松。过去种种矛盾种种挣扎顿时远去。
他站起来,突然觉得充满了力量。他再次仔细查看了一下这个洞穴,每一个地方都敲过去,竟然在一处地方敲出空空的声音,似乎背后又是空的。他踢脚踹过去,这儿的洞壁竟然很薄,一下就踹穿了,隔壁还是一个差不多的洞穴。这种番薯洞,有些是几户人家挨着挖,中间的洞壁很薄,然后一个接一个的排在山上,他们这次被困的就是这种洞。
隔壁的这个洞口没有被堵,二力带着花眼很轻易地就出来了。花眼折腾这几天,已经沉沉睡去了。
二力找了块木板,把花眼放在上面,自己拉着木板往山下走去,碰到台阶就抱,这么一来,尽管他很小心,但肋骨还是疼得厉害,也不知有没有移位。他也顾不上了。
到了山下,拦住十伞街一个小伙子,看他衣服上有拳帮的拳头标记,便把花眼交代给了他。询问日期,竟然恰好过了七天。莫非冥冥之中有天意,二力无比庆幸,只希望有弥补的机会。
“叶司务褚参谋他们在哪儿?”
“在元江边,去浮桥那儿了。刚走。”
好!二力转身,往江边方向走去。
祝创作愉快!终于动笔啦!哈哈!she
回复 @编辑部:之前发了两章,然后账号找不到了😭,这回重新申请了一个,我会努力跟上进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