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又到了九月，九月的瑾市是金色的。郊外传来的稻子香，和大海波浪里漾出的咸滋滋的海腥味，混着汽车浑浊的尾气扰得人头晕脑胀。

　　小念的状态已经恢复了正常。藏青色的裤装职业服一穿，高高的马尾利索地甩在脑后，百分百的精神劲儿全都回来了。

　　回到市区，似乎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路还是一样车水马龙，商场还是一样人满为患，就连小念和小柔当初失踪的路口、我的丈夫被打死的地方也是找不到任何痕迹。我嗅来又嗅去，怎么也找不到一点属于他的气息。这就是城市！一个承受得了日夜灯火、奢侈豪华，也淹没得了血腥黑暗的地方。

　　小念凭着名校毕业就是国际名牌海龟归来，再加上这几年来奔东走西的奇特经历给胜任杂志编辑一职“嗖嗖嗖”地往上加分，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进了瑾市最大的一家文学杂志社——《瑾市文学》，并且直接任职副社长。董事长是个看起来和蔼可亲的七十多岁的老奶奶。她直接告诉小念，“要迅速成长，社长很快有事调走，这里就是交给你负责了后边。”老太太的语气很诚恳，小念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只见过她一面的老太太哪里冒出这么多的信任。是她心太大？是她年老至此还保留着年轻人的狂热？是她不在乎？还是她实在是经历太多，哪怕匆匆一面也可以要她有着看不错人的能力和用人不疑的镇定？

　　社长，大家都叫她菲菲姐，是个很热情但又特别特立独行的上海女人，长得不算漂亮，四十五六岁的样子，每天穿着细细的超高高跟鞋、裹着屁股的紧身短裙，瘦瘦的有些方形的尖脸褶子满满，粉也是刷墙似的弥上去，一双眼皮过长的细小眼睛，乌黑的眼影涂满整个半圆的眼睑，搞得眼睛跟有些残疾的异样，睁不开似的。

　　第一次看见她是在小念单位的门口，那时刚好有一个活动，她在和一个长得高大的外国合作人合影。别人合影，尤其在这种场合下都是规规矩矩地站着，面带微笑，行止得体大方，她却是异常妖娆地扭着那早已长着厚厚的游泳圈变了形的粗硬腰肢，两只赤裸在空气中的肩膀畸形地扭曲着，像一条攀岩在树枝上的蛇，脖颈歪斜，我看不下去第二眼。我有些奇怪这样奇特的物种到底是怎么在人间中饮食俗世烟火的。

　　小念回来得第二个星期，我回到了我主人的家里。小白狗跟着主人出去散步，我闷闷不乐地爬进自己的房间，一眼看见一只漂亮的戒指戴在那个女人右手的无名指上。那只戒指看起来很熟悉。女人在那个她向往已久的宽厚的怀抱里抽搐着挣扎，而我的主人发疯一样死死扼住她的喉咙，我看着她的脸一点点从白到红，由红变青变紫变黑。

　　我轻轻咬住他的脚踝，“李望，你要冷静。”

　　他松手，终于抓住那只可恶的手，狠狠拽下那只漂亮的戒指。一刀鲜血流下来，整个手指成了红手指。

　　我终于看到了那只戒指。这是他每次想小念时拿在手里摩挲摩挲再摩挲的那只戒指。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应该是他毕业前买好的求婚戒指。这个蠢女人，还真拿自己当了这屋子的女主人呢！能真正在这间屋子里自由行动、无拘无束的人只有小念，这间屋子也只承认小念。小柔都无能为力的事情，她竟如此抢夺。真是天大的笑话！

　　她愣怔怔地望着李望离去的背影，居然还不相信？

　　难道她真的以为沙漠里那个答应她的男人会因为一个女人的死就承认她？就可以为她所收获？可是这种不安又是来自哪里？

　　难道这只是一个母亲的多虑？

　　女人恨恨地从包里抽出一张照片，是一张老照片。

　　这张照片我认识，这是小念一个寝室的女孩在毕业时拍的留念照。这张照片怎么会在她手上？还是她就是其中一个。

　　她的眼睛盯住最左边瘦瘦高高的女孩，又移向最右边的脸面冷冷的女孩——这是小念。最左边的女孩自然就应该就是年年和小念争得你死我活，父母都是政府人员，家里还有个什么亲戚在政府，高考夹带小纸条进考场本应三年不能参加高考，硬是靠着家里的势力压下来仅仅是当年分数不算复读一年又考进来的那个小姑娘了。好像是叫刘菲的。只是，这个女人和她又有什么关系？那个女孩不是毕业没有两年就除了车祸毁容，就没有再传回消息了吗？

　　毁容？没有消息？

　　我被自己的回忆惊到了。难道她就是她？刘菲？！

　　这样想起来，事情就不再纠结成一个解不开的结，一切似乎都变得能说得通了。

　　这个女人拿起剪刀把照片上的小念剪得粉碎。我懒得理她这个疯女人。我知道，我的小念还安安全全、健健康康地在单位里工作。

　　可是，“咣呲”一声，什么东西碎了，落了一地。

　　我走了。没有在意。

　　话说小念第一天到单位上班，找到门口的协助工作人员拿来一份名单，顶头上：“社长：刘菲”吓得她脸色发青。

　　几年没有听说过她的消息了。尽管如此，凭借刘菲这个人的才学和能力混个《瑾市文学》的社长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就论竞争力、好胜心方面，小念自己不得不承认自己远远不如她。就是当年在大学，每到考试期间，大家都玩命似的疯被打印店里高价求购的考试题库时，小念却比轻松了上千万倍的趴在床上补满一个学期熬夜读书写作匮乏的睡眠。能拿到公费留学的名额，在她看来不过是运气罢了。

　　小念躲在洗手间里，迟疑迟疑再迟疑，就是不敢出去。多年前上演的那一幕，还历历在目。她深知，自己斗不过她。

　　“听说，新来的副社长今天过来了。”

　　“我怎么没看见？还没来吧。”

　　“按说，这都上班一个多小时了，该到了。该不是身价大，撑架子吧。”

　　“估计被我们妖媚的菲菲姐吓跑了。”

　　听见这话，小念更加确定这个刘菲就是那个刘菲。“妖媚”二字用来形容她最合适不过了吧！她永远也忘不掉，课堂上坐在她旁边的那个刘菲，低胸露脐背心，超短短裤，卷翘的浓密黑睫毛，涂满整个眼睑的灰黑眼影。

　　小念急忙收拾一下，往外走，“还是离得远点好。”

　　“你就是马小念吧？”

　　小念抬起头，竟似看见一个老了二十岁的刘菲。满眼瞪着惊诧。

　　“我看过你的资料了。还想着你怎么还没过来想打个电话问问呢！可巧，这儿就见到了。你去我办公室等我，我回去给你煮我新得到的咖啡。醇美得很。”

　　这个女人的装扮真是和刘菲一点不差。还好，此菲非彼菲。

　　我看着她满脸紧张、放松的表情真是想笑。那个最可怕的刘菲这会该在家里止血伤心顺便收拾砸碎的东西，还得惊慌失措地等着李望先生回来收拾。那满屋的宝贝真不知他又动了哪一件。真是蠢女人。今天看来如此智商，又怎么会有当年那样的事情由她而出？莫非是车祸以后变了样子？这样也是有的。我不愿多想。看看我那小女孩乐得轻松的样子，她开心，我就也开心了。

　　摇摇晃晃看着一路摆给国庆期间视察官员看的花回来，救护车、警车“呜呜”响着堵在回家的路口。几个医护人员从房间里抬出鲜血淋淋的刘菲，全套的管道插满她的全身。车走了。房子被封闭调查。

　　她死了。

　　我像只野狗舔舐着地上还带着点热气的血。血里带着死亡的味道。那是一股凌厉的寒。

　　李望回来时，房间里已经被警察翻得乱七八糟。

　　随着几起电话响起，屋里的人急忙胆怯怯地撤走。

　　这小得几乎转不过身来的小房子里，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居然住着一个跺跺脚足以震颤整个瑾市的李望先生。他小心地收拾好东西，拎出刘菲的包裹想要扔掉，却无奈它已经被粗鲁的警察撕裂，只能一点点收拾到垃圾袋里。

　　一只项链，被李望抽出来，拿在手心里。

　　这只项链我认识。小念和小柔上大学以后第一次带同学回家玩，那时的刘菲和小念还十分要好，刘菲就是戴着这条项链的，只是那个小小的钻石吊坠微微泛着紫蓝色的光。也许是时间太久，或是阳光的缘故了。

　　他反过来，链子上刻着一个“芳”字。

　　“刘芳？”

　　他忽然想起在沙漠里冷冷站在他身边那个皮肤黝黑的有些男性化的女孩，那和刘菲完全辨别不清的五官、容貌……怎么就犯蠢以为这是一个人！

　　两三天过去，警察又过来询问一些情况，这次显然比上次客气得多。

　　那个年老、沉稳一些的警察在听完李望的解释后，很是疑惑地自言自语，“为什么那么像？”

　　李望拿出在垃圾桶里找到被撕碎的照片碎片，当场几个人拼接好，却意外发现这根本就是一张合成照片。在照片左边这个女孩旁边有着一道很难发现的修补痕迹，而且这边的照片景物成色明显要新一些。

　　一切调查都陷入了僵局。人可能是假的。照片也是假的。对于李望这样经历丰富、观察力敏锐的人，到底是怎样的人才能躲过他锐利的目光？

　　新一轮的调查又开始展开，几个警官把小小的房间从里到外仔细搜索，李望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幅在利比亚拍的照片，这战火硝烟不断的沙漠里到底还藏着什么秘密？他很清楚他在这片土地上的力量。

　　一个年轻的警察大惊小叫地从房间里拿出一只手套，黑色仿皮的。对。就是和汪绅一样的。我很内疚，竟那样怀疑汪绅，却是仅仅源于自己的无知。

　　“我在利比亚调查时就看到过这样的手套。”

　　年老的警官笑笑，有些无奈有点不好意思，“这是李先生在利比亚一个商业组织的标记。”

　　年轻的警察还是没有转过弯来，这样的反应能力、这样的心理素质能做警察？还是调查这样重大案件的？恐怕是家里有靠得住的靠山。

　　李望突然大喊一声“趴下”，一声爆炸声响起，那个年轻人面目全非。又是一场惨案。源于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