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当时如果不在我妈的生日宴上对安然说出那些话,她现在是不是还可以像从前一样乖巧懂事、活泼可爱地陪伴在我的身边。每次我这么想的时候,我都会跟我妈说,我觉得自己就是把安然送进医院的罪魁祸首,我是始作俑者,我从今往后不配拥有幸福。我妈这时候都会看着我,那时候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温柔而慈祥。她的手掌极少会去抚摸我的头,但每每此时,她都会很慷慨地将我拥进怀中,长叹一口气说:“静妍,你要知道,人各有命”。

  那是2014年7月27号,我妈六十岁生日宴的时候。我几乎是一路连拉带拽地将安然拖到座位上的。从总教务处出来之后,我就开始莫名其妙地浑身发烫,烫得我十分烦躁不安。我本不想冲着安然大声说话的,但是我实在是太燥热了,那时候我的心里像是布满了死结一样,它们不断地在我体内缠绕着,一直到我心脏的血液不停往皮肤外面涌。我拉开车门对安然说:“赶紧上车”。

  安然看着我,一脸期待的样子说:“妈妈,你是带我去买棉花糖吗?”

  我听到“棉花糖”这三个字,顿时觉得黏腻又恶心,我突然冲着安然大吼:“许安然我告诉你,你现在还想你的棉花糖?你看看你考的那点分数,那点分数够让你以后买棉花糖吗?我告诉你,你就连地上的草皮你以后都吃不上。棉花糖,闭嘴,从现在开始,不要跟我说一句话!”

  安然见我莫名其妙涌上来了一团团火气,她当下是有些怯懦的,母女连心,我能感受到。但我也同时感受到,她马上就要哇哇大哭,为了不让她的哭声扰到我开车,我又冲她吼:“不许哭!你要是敢哭一声,我就把你从车上扔下去,以后你就再也没有爸爸妈妈!”

  那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个坐在我旁边副驾驶座位上恨不得蜷缩成一团的刚刚十岁的孩子心里面有多恐慌。她只是安安静静地蜷缩在那里,抱着胳膊,不敢看我的眼睛。安然两眼直直地盯着玻璃窗外面的世界,她那时怯懦而恐惧,不知所措的样子竟在当时没有引起我半点儿心疼和怜惜。

  后来我每每和我妈提起这段回忆的时候,我妈都说我的心是石头长的。我妈到现在还是那么重男轻女,但就算是这样,我妈也能拍着胸脯告诉我说,在我小的时候,她从未对我做出这样可怕的事情。有时候想着,我觉得我妈比我善良,纵然她身上大小毛病不少,但终究还是胜过我许多。

  让我在我妈六十大寿的生日宴上爆发的,不仅仅只是因为安然落榜。还因为我妈。我妈骨子里是个十分小资的人,她很重视这些纪念日的庆祝和场地的选择。比如在我外婆的七十大寿的操办上,我妈“斥巨资”给我外婆打造了一场我外婆自己完全接受不了的庆生晚会。我妈当时还年轻,选的排场很大。可像我外婆这样的三十年代生人,一生操劳也一生节俭持家,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排场,而且,在我外婆心里,这些排场和安排都没有任何必要。

  外婆比我妈情商高很多,虽然她因此而很不开心,但面子上还是给足了我妈,她说她这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美这么好的地方。我妈当时觉得争脸了,把这件事情在一个星期之内跟周围所有认识她的人都说了一个遍。弄得我们一家然走出去都很尴尬。

  这次的场地和菜式都交给了许俊来办,许俊要在短时间内办好一场家宴,他力求经济实惠、简单大方。所以,和我商量再三,我们还是选择了一家中档酒店,要了一个不是特别大的包间,只请了一些和我妈平时关系很熟络的人,还有附近的家里亲人来给我妈过生日。

  我妈似乎对这样的安排并不满意,席间她故意找茬儿很多次,说菜不合口味,屋子太小她心脏不好觉得闷,除了她那个纨绔的儿子给她送生日礼物的时候,她高兴地合不拢嘴,一个劲儿地夸耀自己的儿子以外,她对任何人都没什么好气儿。

  这样我很别扭,越想越觉得委屈。自己和许俊辛辛苦苦忙前忙后地帮她办宴会,最后我们在她身上落不着一句好话。想到如此,我就觉得这一切都是白费了。安然就在我快要忍不住爆发的时候,恰如其分地也莫名其妙地做了整件事情的导火索。安然吵着要吃外婆面前的那盘烤鸭肉,我告诉她说等一下,等盘子转到她面前的时候,我会帮她夹烤鸭肉的。但安然那会儿只想吃烤鸭肉,一来二去的,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那是我下意识的反应。我只记得当时我把碗筷狠狠摔在中间的大旋转餐盘上,然后拽起来安然就开始训斥她,当时我说了多难听多可怕的话我现在已经全然不知。我只记得我训斥完安然,又借着这个劲儿开始含沙射影地抱怨我妈偏心。

  是的,正如同我妈当时给了我一耳光之后亲口所说的那句话一样——我一个人毁了一整个宴席。当时我很不知耻地冲着我妈瞪眼睛,接着,我转身提了包,推了一把安然就大步离开了包间。就连许俊,当时都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安然见了我就像是见了噩梦里的巫婆一样,撒腿就跑,跑到自己的房间里躲着不出来。就连吃饭也是,她有时候会自己拿个盘子把想要吃的菜和饭拨到盘子里,端着去自己屋里吃。有时候则是等着我吃完了饭她再蹑手蹑脚地跑出来吃饭,或者她在我吃饭之前就已经吃完了饭。

  许俊每次看到这样的情况,都只是叹一口气,拉着我到书房里去不让我出来。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不让我出去和安然解释清楚,他表现地很不屑于我,说:“郭静妍,你看看安然现在这个样子,你觉得她能好好和你说话吗?郭静妍,你为什么每次办事情之前都不动动脑子呢?安然才多大啊,她比同龄人早上学一年,是你当时让我找公安局的朋友才把安然的出生日期在户口本上做了修改。我当时说什么,说你不要揠苗助长。我理解,我理解你当年在你自己的家庭里没有机会得到更好的教育,可是现在你混得不好吗?你现在是总经理了,一个月的工资不够你吃穿吗?郭静妍你想想,我们结婚了以后你有没有受过什么委屈?咱家这套房子,当初所有人都买不起这么大的房子,这个地段还是黄金地段,我不是也狠了狠心买了吗?房产证上写着你的名字,我妈当时都说我窝囊。你觉得你很不满足吗?干嘛非要折腾一个才十岁的孩子啊?”

  许俊说得我哑口无言,我无力反驳这一切,的确,我从来没有过弱者的感受,因为我从来都没有允许自己成为弱者。

  看着在餐桌上默默吃饭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的安然,那一刻,我的心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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