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妈是个很讲究排场的人，讲究到什么程度，我这样做个比喻吧，她宁愿饭桌上只放了几个凉菜，也要在最好的宴会厅里摆那么几个凉菜。她最不愿意的事情就是，坐在烧烤摊旁边的位置上吃鲍鱼海参，她说这样是不体面。

　　每次我妈过生日，都是家中的头等大事，每年都过，小生日有小生日的过法，大生日有大生日的排场。我妈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她六十大寿的时候，我盘算着她心里一定想着把周围邻居以及相关不相关的亲朋好友都请来给她过生日。每个人送给她一份颇有心意的生日礼物，她坐在整桌酒席的最上座，带着一点点小女人的娇羞和压不下去的霸气来回敬每一个人。那个时候，她就是这个世界上的女王大人，我们在她面前，都得毫无条件地俯首称臣。

　　但我妈终究是没能如愿。

　　她的六十大寿赶上了安然的小升初考试，安然的小升初考试在我妈六十大寿的前一个周，那时候我只顾着安然的学习成绩和考试状态了，哪管得上订什么样的酒店，吃什么样的菜色，邀请什么样的亲朋好友来。这一切在我妈生日宴上不可忽略的细节，我在那一个周里，几乎一点儿也没有考虑过。

　　许俊在安然离考试的前三天出差谈装潢，一去就是四天，等他回来的时候，安然的小升初考试已经结束，而我妈的生日宴会还有两天就要到来。这时我才慌了阵脚，我抓着刚从浴室洗完澡出来，只裹了一条浴巾的许俊说：“哎呀，你说现在怎么办啊，我前两天光想着安然考试的事情了，把我妈的生日宴完全忘记了”。

　　许俊的寸头还没有干透，他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我说：“老婆，这个，你让我怎么办，你也知道，你妈不想别人，她……”

　　我还没听许俊说完，就知道他下一句憋着的是什么话，我顺手捶了他一拳头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妈那个人比谁都难伺候，但那毕竟是我妈，你说，我妈是不是你妈，你说啊！”

　　许俊有些无奈，他从来都是招架不住我的无理取闹，他揉了揉那一头毛寸，说：“是是是，是我妈，是我们最好的妈妈，郭静妍我真怀疑你的脑子是不是被驴给踢了，平时你妈对你什么样你又不是不清楚，她眼里的那个好人从来都不是你。现在，你为她的事情成天忐忑不安忙前忙后，到了最后你觉得你能落着什么好？你是不是傻啊郭静妍？”

　　我知道许俊说的有道理，而且许俊说这些话也都是为了我好，但是，转念想想，我妈她毕竟是我妈，就算她再不喜欢我，但是我这平安无事地活了三十三年，也是我妈一手带大的，不是别人养的我。我扯了扯那条被许俊围在腰上的浴巾，说：“可是，许俊，我妈她毕竟还是我妈啊”。

　　许俊摇摇头，看着我说：“我知道，你让我想想办法吧”。

　　说我妈的生日宴赶上了好时候是有道理的，我妈生日那天正好是安然小升初成绩下发的那天。安然考完试告诉我说感觉考得还不错，我对自己的女儿有信心。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因为我学习的事情和我闹过很多次，多半是因为我想继续学但她总觉得女孩子读太多书没什么用处。这场我和我妈关于学习的战役一经打响就持续了十五年之久，最后，在我本科快要毕业的时候，这场战役终于以我的失败和妥协告终。我没有了往后继续读研究生的机会，但是我的女儿不一样，我不会像我妈一样来对待我的女儿，我要她做得比别人都好，得到最好的生活和最好的教育。

　　陪安然去看榜的时候我比她还忐忑，在驾驶座上怎么也握不住方向盘，我对安然说：“宝贝儿，你紧张不紧张？”

　　安然坐在副驾驶，抬头看看我，没说话，只是又扭过头看着前方一个劲儿地摇头。

　　女儿比我勇敢太多了，我对安然说：“好的宝贝儿，你真是很棒！等我们看了成绩，妈妈路上一定给你买你喜欢吃的棉花糖。”

　　安然听了“棉花糖”这三个字，不由地兴奋起来，拍着手喊着：“妈妈最好了，妈妈最好了！”

　　很多事情人算不如天算的，我到了三十多岁才明白，有时候人不能不信命。

　　安然落榜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们在放榜处看了很久，都没有看到安然的名字。那时候我有些慌乱，但还抱着一丝侥幸，觉得可能是人太多，漏写了安然的名字。后来我跑到总教务处找到那边的负责人，负责人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她坐在咨询处内的椅子上正优哉游哉地看着最近热播的电视剧。

　　看到她悠闲的样子，我不免有些焦躁。没来得及叫安然从门口站好，就已经冲进咨询处，直奔着那个中年妇女过去，我有些语无伦次，对她说：“您好，好，你查一下，快点儿看看，安然，我们安然的成绩，错了”。

　　那女人很明显对我的行为有所不满，她抬起头瞥了我一眼，轻声在嘴里哼哼了几句，说：“什么成绩错了，录取重点初中的都在榜单上，有什么错？”

　　她一幅事不关己的样子让我本来就已经很焦躁的情绪变得更差，我努力克制自己，压住了脾气说：“对不起，刚刚我可能太急了，没表达清楚。我的意思是，麻烦你帮我查一下许安然同学的成绩，我看到榜单上没有她的名字”。

　　那女人见我态度缓和，才慢慢吞吞地关掉正在播放的电视剧，登陆了系统帮我查看，她问我：“许安然，哪个学校哪个班的？”

　　我答：“许安然，实验小学1班的”。

　　她问：“考生号”。

　　我答：“31129790711”

　　她输了安然的考生号到系统里，不一会儿就查出了安然的成绩，仅仅离重点初中的分数线差了两分。就差那两分。

　　一时间我看着那个刺眼的分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那女人问道：“你看到了？没过线。还有什么问题吗？”

　　此时此刻我早已经木讷在那里，只回了一句“谢谢”，便踉跄着走出了咨询处。

　　看着还站在咨询处门口等我的安然，心里突然五味杂陈的。想要骂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我知道她已经尽力了。她比同龄人小了一岁半就入学，接受能力和领悟能力都要比同年级的孩子慢一些，能到现在这样也已经很不容易了。只是，我不甘心，不甘心让安然就因为那区区两分与重点初中失之交臂，我要为她而努力，无论如何，我都一定要她进入重点中学学习。不是为了攀比什么，只是从小得到了好的教育，她才有更多地机会去实现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我本想走过去牵起安然的手，但嘴巴和情绪在此时都不怎么听使唤似的，我对安然说：“自己走，别跟着我”。说完，我顺手把安然推到了一边自己走出了总教务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