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考场如战场

  终于熬到期末了。出完试题的晚上,叶小可长出一口气,谢天谢地,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她真是再也不想见到这个班学生的脸,尽管这门课耗费了她那么多的心血,让她有过那么多失眠的夜晚,她却丝毫没有眷恋,只盼望一切尽快、马上结束,哪怕自己会因此少活一年。然而这一切还没有完,考试安排在两周后的周二早上,考完试,才真正是彻底告别。

  考试前一周,副院长余复兴在院务大会上对全体教师说明了期末考试的要求,要严肃考风考纪,以考促学,以考促教,以考试来给老师们一个学期的辛苦劳动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毛书记对院长的说法表示了赞许,并督促全体辅导员与教师通力合作,发挥学院的优良传统,把学生的作弊消灭在萌芽状态。

  考试那天,叶小可早早就到办公室领了试卷,来到考场。

  还有五分钟就要开考了。只见两百多个人教室,前面一半座位空无一人,在后面一半的座位里,学生三五成群挨坐在一起,有的手里拿着豆浆和早点正在大吃大嚼,有的站在桌前举棋不定、东张西望,还有的正在呼朋引伴,前面的叫着后面的到前面来坐,后面的喊着前面的去后面坐下。有人拿着笔记正在出声的记诵,还有的正趴在桌子上闭目养神。整个教室热闹如集市,充满了嗡嗡的声音。叶小可见状又惊又急,因为按照传统,每天的第一场笔试会有领导前来巡视,也就是说,她只剩下五分钟时间来整顿考场纪律了。她走到教室的后面,对学生大声喊着:请大家尽量往前坐,每个人之间隔开一个空位!然而离开了平常仰赖的话筒,她的声音是那么微弱,淹没在学生的议论声里了。

  她声嘶力竭喊了几声,发现毫无效果,只好又跑上讲台打开话筒,对着学生大声呼喊同样的话语。借助于话筒的威力,她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终于压倒了那些嗡嗡声。学生们开始慢慢地、不情愿地往两边的座位挪动,彼此之间隔出空位来。但没有人往前移动,好像横在他们前面的不是一些空座位,而是一些深渊,越过了那个界限,就会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离考试开始只有一分钟了。学生还是磨磨蹭蹭地坐在后面的座位上,前面空着一大片。叶小可跑到门口往外看,余院长已经从三楼走上了四楼,马上就要走到五楼的这间教室了。她急匆匆回到讲台上,打算开始徒劳无功的最后一次呼唤。

  这时王大锤走了进来,学生顿时肃静得鸦雀无声。他们最害怕的还是自己的辅导员,因为他掌管着成绩名次的排定、评选先进和优秀学生的名额、奖学金的发放,几乎等于掌管着他们学校生涯的生杀大权。

  王大锤脸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微笑。他拍了一下掌,说,全体同学注意了,这里一号,这里二号,这里三号,看好这个顺序,自己数一下自己该坐几排,动起来。他抬起手腕,盯了一下腕上的手表,说,给你们一分钟,快,动起来!

  余院长走到这间教室门口的时候,学生已经从前往后整齐有序地坐好了。他看到叶小可正忙着从教室的前排往后分发试卷,王大锤在教室的后面笔直地站着。余院长在教室里巡视了一圈,慢慢地走了出去。叶小可松了一口气。

  王大锤双臂叉在胸前,望着前方的学生,就像将军望着自己的队伍接受完首长的检阅,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然而,没过多久,叶小可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后排的一个女生正在作弊,女生把试卷叠了起来,表面上看起来,上面是答题纸,下面是试卷。仔细一看,才发现在答题纸与试卷之间夹着一张密密麻麻的小抄。女生隔着答题纸把小抄上的内容抄完,然后就把笔故意掉在地上,趁着捡拾掉在桌下的笔的间隙,迅速把夹在裙子与大腿之间的小抄取出来,把用过的小抄换回去。有时候一次不成功,她会把橡皮也丢下去,然后故伎重演。

  这要不要管呢?这要怎么办才好?走过去掀起她桌上的试卷拿走小抄,但是还有更多的小抄在她裙子里,难道要对她进行搜身吗?如果进行搜身,那么她多半会大吵大闹,影响全班同学答题,同时别人也就都知道了她的作弊行为,那样的话,是不是必须要往院里上报抓到了作弊的行为?那样的话,这个女生是不是应该以零分处理,再给予某种处分?她会不会痛哭流涕,寻死觅活,怪罪于叶小可这个老师?怎么办?到底怎么办?继续视而不见,她就越抄越多,那样的话,监考还有什么意义,考试又还有什么意义,公平何在,正义又何在?

  叶小可走过这个女生身旁,咳了一声,希望她会收敛一点,然而她已经陷入到了一种不管不顾的状态,不但毫无收敛,反而手不停笔地写着,抄得肆无忌惮。叶小可又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大多数人都在低头答题,却有几个同学一边答题一边抬头看她,又抬头看看这个女生,脸上现出暧昧的笑容,好像在说,我们可是什么都看到了,老师你到底管不管?她走过去,发现他们每个人的试卷下面都有什么东西在发光,那是开着背光的手机。一股热血涌上了头顶,她感觉头都要炸开了。

  她把求助的目光望向教室的另一头,辅导员黄大锤却不知所踪。

  叶小可心里一沉,她快步走到教室门口向外张望,却发现黄大锤正在楼梯口站着,一手拿着烟,一手打着电话,看那架势,一时半会还结束不了。按照学校规定,监考期间,教师不能离开教室,如果两个人同时离开了教室,就属于严重教学事故,如果遭到举报,就会被处分,代价是一年不能评优秀,取消年终奖,而且扣发一个月的工资。叶小可轻声喊,黄大锤,黄大锤。她不敢大声喊叫,因为楼下还有别的学院在考试,而且随时可能有校领导前来巡场。黄大锤没有回头,他好像完全沉浸在电话之中了。

  叶小可又回到教室里。在她离开这几十秒钟里,教室里的氛围明显变糟了。所有的学生都在交头接耳,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想瞟到邻桌的答案,或是低声念着试题的选项互相核对。见她回到教室里,前排的学生急忙收敛起自己的动作,装作正在认真答题,后排的学生却还依然如故。之前她只看到几个人在作弊,本来还可以做到杀鸡儆猴,可是现在,几乎所有人或多或少作起弊来了。一时间,她孤身一人,陷入到了群众战争的汪洋大海!这些抄袭、作弊,好像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好像不是她在监视他们、拷问他们,倒好像是他们在戏弄着她、审问她的良知与原则。

  她又急又气,情急之下顾不得多想,一个健步冲到离她最近的女生跟前,掀起试卷,抢走了藏着试卷下面的手机。那个女生正抄得兴致勃勃,冷不防被抓了个现行,不由惊得目瞪口呆,坐在那里发愣。其他同学见状,纷纷收敛了举动。叶小可把女生的学生证拿起来,与手机一起放在讲台上。又继续巡视四周,说道:“同学们请注意,考试的时候,桌子上一定不能出现任何与考试无关的东西,如果发现有开着的手机,一律以作弊论处。”嗡嗡的议论声又一次响了起来,他们显然很是不满。叶小可拉长了脸:“不准议论!”

  她又把教室巡了一圈,没收了好几个手机。那些手机的主人被拿走手机的时候,居然没有一点害怕的神色,而是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向她微笑着吐舌头,好像在说:“哎,终于还是被你发现了。”她把这些手机和手机主人的证件摆在讲台上,有一种身在犯罪现场,拿获了罪证累累的感觉。但她的心是纠结的,她不知道这些手机应该究竟如何处理,她太年轻了,还从来没有经历过类似的事,只好耐心等着黄大锤回来。

  然而,直到考试结束,黄大锤也没有再回来。叶小可独自一个人监完了全场考试,尽管收缴了大量小抄和手机,却没能阻止作弊的蔓延。她感觉自己被打败了,完全被打败了,她一直以来引以自豪的良知,她一生持守的清白,都被这场考试给玷污了。

  趁着考试结束时众人交卷的混乱,那些学生一哄而上,拿走了被收缴的手机和学生证,这是叶小可万万没想到的事。她连唯一的罪证也丧失了。

  抱着装满试卷的牛皮纸袋回到办公室的路上,叶小可遇到了毛书记。毛书记问考场一切正常吗?叶小可说,一切正常。她不能说黄大锤玩忽职守,那样的话,她就把他给得罪了,而且给书记出了个难题。她也不能说有很多学生作弊,因为她寡不敌众,而且手里已经没有了证据。

  她什么也不能说,却又无法让自己听任这一切发生而无所作为,最后,在批改试卷的时候,她把那些明显错误雷同也就是明显存在抄袭的试卷都判了零分。她一边给这些试卷画上零分,一边发出了歇斯底里的狂笑,感觉自己无比邪恶,却又空前勇敢。她把成绩提交到系统,以为这一切到此结束了,善与恶的斗争至此见出了分晓,正义得到了伸张。

  然而,她太天真了。

  提交完成绩的第二天早晨阳光灿烂,叶小可正在家里放着音乐练习瑜伽,打算好好放松一下身心,却忽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来自这个班上一个被挂科的男学生。学生问候了叶老师身体好,然后又像是好心又像是恐吓地告诉她一个消息,他们班被挂科的二十几个同学已经集体写了联名信向学校反映情况,要院里复查试卷,他们搜罗了一些证据,证明叶老师平时是个不负责任、能力低下、人品极差的老师,这次挂掉这么多同学是出于个人恩怨要对他们进行打击报复。这个男生最后狞笑着对叶小可说,叶老师,祝你假期快乐。

  叶小可强作镇静地接完这个电话,狠狠地在桌上捶了一拳。世界上竟然有如此厚颜无耻的人?!她怎么就摊上了这种事?她该怎么办?她在房间里焦躁地走来走去,拿着手机翻遍了所有的通讯录,不知这时候该给谁打电话求援。

  她就这样六神无主地在房间里打转转,也不知过了多久,手机突然响了。是余院长打过来的,原来学生已经把联名信递到他手里了。他打过电话来是要核实一下情况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是,叶小可就赶紧把那天考场上的情况和考试后自己处理试卷的方式如此这般地向他汇报了一番。

  余院长听完,沉吟了良久,说道,小叶啊,这事有黄大锤的责任,也有你的责任。发现学生作弊没能当场制止,这是很大的失误。事后你处理的方式,在原则上并没有错,但方法和程序上出了问题。现在事情已经闹出来了,影响很不好,虽然我知道老师有老师的尊严,你也有你的道理,但是事情闹大了,就不是我这个院长能够替你收场的了。到时候你有道理也没道理,学生没道理也变成了有道理。孔子说要因材施教,对于这些学生,定的要求太高了是不切实际的,只能按照他们的水平来命题,防患于未然,严格追求起来,你这个老师也是有责任的。现在问题出来了,只能尽量想解决的办法。事情弄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对你,对我,对学生,对学院恐怕都不是什么好事。

  叶小可说,那您看这个问题该怎么解决呢?余院长顿了好一阵,说,不然还是让他们补考吧,你把题目出得简单一些,只要补考他们能过,也就不会再闹事了,我再让黄大锤做一些安抚的工作。叶小可连连说,多谢余院长,是我太年轻了,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一边说,一边努力地陪着笑脸,感觉自己就像个傻逼。

  挂完电话,她感觉整个世界的阳光都暗淡了。

  第二天,她到院里去交试卷归档的材料,又特地到余院长办公室去了一趟,拎了一盒茶叶表示感谢。当她从院长办公室出来的时候,遇见了同事李涵秋。涵秋对她眨了眨眼,问她接下来要去哪里。叶小可说这会没什么事。她就邀请她一起去图书馆喝咖啡。叶小可正在郁闷之际,也想有个人能说说话,就答应了。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