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

  周家是H城里唯一的大家族。

  倒不是说没有四世同堂的人家,而是都没有周家这般儿孙济济。周家如今五脉并存,其中唯有第二脉人丁兴旺。一百年前高祖父吸鸦片耗尽家业,留下曾祖父乞讨为生,家谱上只记载人名,不做小传,曾祖抗战时期救助地下党员的英雄事迹也鲜为人知。

  某年大年初二,周家派人请来一个摄影师,就是兴旺的第二脉,他们计划拍摄一套全家福,每家一册,半个小时内所有人必须集齐。

  周家爷爷、二爷爷被指定坐在中心位置,周爷爷姿态轻松,周二爷戴了一顶圆帽,两腮瘦削,他一年内就会死。

  拍全家福是周二爷的大儿子提出来的,想在周二爷尚在人世时留点纪念,也借着全家人难得一聚的吉利气氛冲冲喜。几个月前他爹刚刚查出癌症,做了手术再化疗,除夕前五天才出院。

  摄影师请来,立即搬出来长凳,短凳,四十个人浩浩荡荡排几排。一套全家福极讲究,大爷家来一张,二爷家来一张,女儿们来一张,儿子们来一张,女婿们来一张,媳妇们来一张,孙子孙女又一张,五大三粗的摄影师盯着镜头大嚷嚷:“媳妇儿都是自家人啊!咱很民主!”全家福拍了半小时,姓周的、姓曹的都聚过来看热闹,硬是堵住了一条路。

  二十年过去,再二十年过去,周家三间破烂茅草房如今成了两栋带前院的二层楼房,周二爷入主楼房之后,并没有采取取暖措施,以至于冬季寒冷的地气一夜之间足以冻伤耳朵脚趾。周二奶奶的四肢胖的像注水猪肉,她生下三个女儿、两个儿子,五个孩子拉扯大,二奶奶也中风歪了嘴,她自己跑去气功先生那里割耳根放血,据她说这是快速放出毒血的最好医法。

  周奶奶是周家传奇式的人物,没有她,周家就是一摊串不成串儿的珠子。为了拍全家福,周奶奶费了好大劲才劝住老伴儿。周奶奶明白,老伴儿嘴上说怕冷,心里实际不肯原谅兄弟对他的不敬,即便亲弟弟将死之际。大奶奶讲了半天道理不见效,神神秘秘嘀咕:“……他那东西上面长满了小疙瘩,发现的时候就说是癌症晚期……当然不中受了呗,苦闷得很,想给别人说说吧,张不开嘴……不管咋个说……唉,老周,了了你兄弟的心愿呗。”

  周大爷思前想后,除夕那天,买好一顶黑帽,是兄弟戴的那种款式。摄影师说摘下来,两兄弟尖圆的脑袋和饱满油绿的西瓜差不多,滑溜溜的头皮朝天直射太阳光,女人们起哄,嬉笑着一口一个“晃眼”。好多年没回H城,街坊邻居都不大认得他们夫妇了,他到烟花摊贩那儿瞧瞧鞭炮,又到水果小贩那儿看看甘蔗,周家大院高达三米的铁门在他背后缓缓打开,透出绿莹莹的暗影。周二爷一步一步沿着墙壁挪移,裹脚的小老太太也比他快。自打得癌症的消息传出,他总想找人说说话,可没人理他,都怪他脾气暴躁不讲理。二爷只好到街上走一圈,化疗之后,后背整个塌了,像一根弯折的筷子,这样的走路法,难免引起人的担忧,怕他走不过五米便一头栽到水泥地。

  午饭众人整整摆了五张桌子,羊肉汤、清蒸鱼、蒜薹肉丝,爆炒大肠肥得出油,猪头肉切成细细的丝拌进红红的辣椒......等到二奶奶和媳妇们分好盘子,端上桌子,一切妥当,一桌热菜连个热气也不冒,唯一还能填填肚子的只有一盘即食花生。

  自家男人们喝酒随意得多,二爷也不管不顾倒了杯酒。这H城虽然小,谁不知道周二爷数一数二的是个人物,卖力种地,承包乡镇医院,做了副院长,盖了二层楼房,打下厚实的家底,刁钻尖刻,占尽便宜,没人敢给我一个脸色,想打婆娘就打,想打儿们就打......咕咚,咕咚,咕咚......我的三个侄儿,他们都成了城里人啦,市政府的秘书长,美容院的老板,瞧瞧开的雪什么兰,还有大衣,哦,他们送他们老爹去台湾、去云南、去内蒙古......台湾——云南——内蒙古——我老小去过美国、日本、东南亚......啊,十万,花了十万,我这个不争气的老小当上海员。然后——然后——闹着分家!哼!分家?我还没死呢!......

  二爷握着杯子,久久抬不起头,一年里只有这个机会,所有男人坐上一张桌。现在的周二爷面色灰暗,眼角光彩全无,他开始求神拜佛,烧香磕头,求得保佑。“以前,有的事儿啊,做的不对......”他哭了,一大把年纪的糟老头子,尖嘴猴腮的糟老头子,抽抽嗒嗒哭了。

  周二爷还有两个心愿未了,一是小儿子的媳妇儿,一是小女儿的对象。正月还没出,他就天天惦记着,从早到晚做女儿的工作,他那小女儿的脾气一头犀牛也扛不了,谈了几个对象都不成,剩到三十岁,眼看同龄人娃都五岁了。养闺女养到三十!老爷子又恼又怒,不顾虚弱,抡起扫帚死命地揍,大哥大嫂不敢拉住,也根本不指望亲妈来救,她亲娘为了亲孙子不认亲闺女。小女儿连夜包起衣服,卷了铺盖,扔进出租车扬长而去。

  她并不打算到医院值班室将就一夜:酒精、消毒液,各个科室难缠的晚期病人,什么肝癌的、肺癌的、跳楼自杀的,她不想伴着这些糟心的事儿睡觉。就直接吩咐出租车开去县城的旅馆,然后摸出手机聊微信。她不信自己就找不着一个男人:她的胸脯丰满程度常人难以企及,因此她极爱去澡堂洗澡,按住两乳手戴澡巾刷拉刷拉搓上个三五遍,这分量还不够吗!

  她冲完澡,男人如约而至。

  “你怎么想起我来?”

  “县城里我只有你电话。”

  “你来这儿干嘛?”

  “被俺爹赶出来。”

  “哦——又逼婚了是吧。”

  “上次你去医院干嘛要我电话?”

  “因为你扎针手特别狠,想吃了我。”

  “那你还来?”

  “那我走啦!”

  “走吧!出门直走!”

  “你叫啥?”

  “周菁。我还没问你嘞。”

  “胡玮梁。”

  三月,天气回暖,一个披肩发姑娘找上门来。

  “叔,婶儿。”这是老两口托人给二儿子周楷介绍的对象,年前刚见过面。

  “莎莎,小楷不在,你啥时想来这儿,就来。”

  “叔,婶儿,周楷又回船上啦?”

  “过年没几天就走了。”

  “莎莎,”二奶奶吐出瓜子,看清莎莎穿了一件修身上衣,“你的肚子?”

  “爸,妈,你说。”

  二奶奶疑心自己,反倒不敢轻易张口,借口支走大儿媳。大儿媳小庞不声不响揉洗婆婆泡在盆里的内裤,天天都有外人进院子,这盆内裤放在门口好几天了。嫁进周家十几年,整日没头没脑洗衣做饭,捱着公公婆婆的搜刮,怨来怒去不敢言。二奶奶转身挂起帘子,门帘后面的声音忽高忽低。小庞的内裤洗完了,莎莎头也不扭的走了,二奶奶冲出门来破口大骂。

  当天晚上,三个女儿全部被紧急召回,二奶奶骂骂咧咧,声明莎莎怀孕,三个女儿一致下结论:这是个野女人,要不得的女人。“对!她屁股上有刺猴!不要脸!臭女人!一辈子她别想进这个家门!”

  莎莎每天黄昏跑来问候婶子,二奶奶每天在背后骂。随着莎莎的肚子一天一天隆起来,超出身子,周二爷琢磨着选个日子定亲。二奶奶则经常遇到邻里乡亲上前问那个大肚子女人是谁,问得她张不开嘴。丢不起脸面,她向莎莎下了最后通牒——生下孩子之前,她必须在娘家呆着;孩子生下后定亲,等到周楷回来便举行结婚典礼。莎莎不再挺着个肚子天天侦查敌情,在孩子出生之前,至少还有几天安省日子,孩子果然是宝贝。她专心等着孩子出生的那天,到时,手中的法宝早晚变成一颗手榴弹,不炸死二奶奶,就得炸死自己。

  周楷跟着船前往一个又一个码头,装货、运货、卸货,他们不允许到陆地深处,只能呆在码头附近,在码头区域内的商店里转悠。时常好几个月看到的都是大海,是甲板。他无聊的时候就数集装箱,翻看莎莎发给他的短信。他已经得知莎莎怀了孩子,等他回家,就有一个活的、肉做的孩子,他的孩子。对于莎莎,还有些印象,瘦,白,年轻又漂亮。

  他在船上一航行又是大半年,始终没得到靠岸的准确时间。二奶奶提前接出莎莎,把她推进手术室,剖开肚子。

  “恭喜您!生了个男孩儿!母子平安!”

  这孩子比小楷轻,比小楷白,眉眼也更大,二奶奶对着他眨眨眼睛,挤挤鼻子,小娃娃抖抖嘴角,努力的回应。二奶奶真喜欢。孩子长大一些,莎莎抱着他坐在大铁门外晒晒太阳,过往的街坊在远处偷偷地看,嚼舌头,指指点点,莎莎抱着娃只当没看见,心窝却有巨石锥心般的痛。

  二奶奶坚持不给孙子办满月酒,她也不许任何人抱着孩子走出院子,孩子虽然生下来,而且是个白胖小子,她仍然骂骂咧咧,只觉得莎莎屁股上的刺猴实在太长了。大姐二姐视莎莎为眼中钉,周家家门岂是你想进就能进!四个女人又连夜开会——大姐一心一意生儿子,十几年不照顾亲生闺女;二姐年年考教师资格证未果,预备找人替考——周楷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不如趁现在还没有公开孩子的身份,把孩子赶紧卖掉,断了莎莎的念想。

  说卖就卖,二奶奶托人打听好附近村子的一户人家,捎去照片,对方正在物色卖家,相中周家这个刚出生的健康男婴。只是不知莎莎从哪儿得到消息,寻了个借口抱走孩子躲回娘家。

  二奶奶最不喜欢不规矩的女人,村里有个“嫁了五嫁的女人”的故事,是她茶余饭后最爱讲的,现在多了“屁股上有刺猴”的女人,一副歪嘴更讲得不厌其烦。莎莎主动走了之后,一身轻松地整日价跟着老太太们打牌,有个输了几次的老婶子好奇地问:“你家菁菁说对象了吧?有个男人每天接送她上下班。”风平浪静的日子才过了几天呀!这么一问,二奶奶多了心眼,留意看究竟什么情况,几天观察下来,确实有个男人接送她,没有看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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