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城的冬日里少见明媚和煦的阳光,灰白色的大雾从地面层层叠叠长到天空,吸吐着白雾就像在吞吐青烟。这烟里多是那种细细的煤灰的颗粒,不过没有燃烧起来的黑烟那么呛人,那么热辣,那么刺喉。这层笼罩的大雾隔绝了冬日阳光,城市的街灯白日里早早开启。
一莉小姐从手包里拿出小圆镜飞快地扫过一眼,她嘴唇上涂的是杏色口红,成熟的三十岁女人的颜色。
“森林雨”,一家火锅店。S先生停好电动摩托,车上斑斑点点的锈迹已被他细心擦掉,脚上的皮鞋也打理的锃光发亮,黑色鞋油从鞋面到脚尖一下一下刷过去。
“来了啊。等久了吧”
“没多久,咱先点点儿菜吧”
一莉小姐立即锁定目标——对方身高一米六,面色微黄。她不太喜欢在热气蒸腾的火锅店相亲。
S先生把菜品全倒进锅里,“我给你讲个笑话吧,今天看到的。”
“嗯。”
“悟空,你们今天中午吃的什么啊?”
“师傅,我和老沙吃的红烧肉。”
“哦。为师就是问问,为何不见你二师弟。”
“嗯,挺搞笑的”。
一莉小姐没了下文。
一顿饭功夫,S先生搜索枯肠,忙着引起一莉小姐的好感,菜品都泡在热汤里,独自讲笑话哈哈大笑,自己不动筷子,也不好意思给人家夹菜。
一莉小姐吃完饭,走出一看那辆电动小摩托,淡淡的柳叶眉一横。
S先生骑上车子扬长而去,这次相亲自己表现的还不错。
学生们感到异常是这次相亲之后不久。
S先生破门而入,冲到最后一排——正巧那时他们有的说话、有的睡觉、有的刷手机、有的打游戏—— 一只手抓住那个黑瘦的平头男孩儿,另一手拽出他歪七扭八塞满书本的桌子,“出去!停课一个星期”乌压压的人头埋得更低了,旁边两个同样戴着耳机的女生,他看也不看。
“切!光会捡软柿子捏。”
“咦!他‘又’被甩了。”
“谁说说,这第几次啦!”
“唉!可怜的男人啊。”
“这傻X,是不是欲求不满了?”
“你说说,S这么帅,为啥他就老‘被’甩?”
“他算帅?!”
“你看看咱们语文老师,再看看咱们体育老师,你说S帅不帅!?”
林芮雪是我们班的美女尖子生,她伺机插话:“我听说,他好几年前差一点就结婚了,不过最后没结成。”
这是某位年级主任在她面前不小心说漏嘴的。
当然S先生不是第一次招致我们的不满,他的行为一贯喜怒无常。以至于在文科班女生强大的捕风捉影的能力下,渐渐沦为众人的笑柄。
课间操结束,女生们七嘴八舌挤在一处。
“哎,你知道我今天去请假,S说啥?”
“他准啦?”
“我说我肚子疼,他说,你这个月已经肚子疼过一次了吧!”
我同桌那句“我X”脱口而出。
“你不知道,我又一次去请假,这个傻X说,那么多女生,就你肚子疼!接着跑!”
“哎呦!这还不是更离谱的,你不知道我上回请假,他说,你别装啦,我给你记着日子呢,一个月还没到呢!”
“你不会说,老师你三十多了还不结婚你还来管我?!你不知道‘月经不调’啊!”她语速快得字和字飞起来。
一群女生站在讲台上捶胸顿足、雄赳赳气昂昂调戏起S先生,一会儿觉得他懂得也太多了,一会儿又觉得他恶心,毕竟是一个三十多岁还不结婚的男人,不自然就让她们想到“欲求不满”的闷骚男上去。
正如S先生预料的那样,文科班直到高考前绝不会安静下来。自习课理所当然是爆料的好场所,葛卉卉大喊:“我居然在交友网站上找到S的生日啦!”此言一出,宛若惊雷。一帮人连忙查星座,一帮人喊着问哪个网站,一帮人盘算着拍摄后援团视频送去非诚勿扰。
显然S先生遗忘了他填写在交友网站上的个人资料。他没想到人生中度过的第一个生日是学生为他精心策划的。我们一致嚷嚷着要他说点儿什么,S先生有点儿激动:“真的,感谢,同学们。以前这一天和平常一样过去就过去了,没什么特别的,从没这么过......感谢同学们的好意......最后,真的,感谢同学们,要说的就是感谢,感谢你们。”他迅速切了一小块儿蛋糕塞进嘴里,“蛋糕,你们还拿回去。”说完戴着歪歪扭扭的小一号生日帽和鼻子上的一抹奶油,双手反握,推门走开,班长端起蛋糕下一脚就追出去,正好看到S先生两步飞跃过办公楼前的楼梯。
很明显一莉小姐不喜欢小身板的S先生,看到一个瘦弱的壮年男人以匍匐式姿态驾驭山地车,她心里忍不住想笑,总觉得像一个小人儿非要穿大号鞋子,不是那么回事儿。不过一莉小姐深知可以挑选的人不多了,在她这个年龄只想快点找个人嫁了,以便分担催婚压力。这是她第七次相亲,之前她遇到过不会讲笑话的妈宝男、满脸痘痘的离婚男、肥唇白面的大肚男,除了少了点儿粗犷深沉的男人味儿之外,她挑不出S先生什么缺点。
S先生早在两年前便凭一己之力还清房贷,这是个极大的加分条件。从毕业后算起,整整十年,他独自一人,父母远在南方的小山沟,没有兄弟姐妹。他从没教过毕业班,工作成果也不出众,整日就是“A,很明显错了,B,很明显错了,D,很明显也错了,所以选C。”。无所事事的时候就抠抠手指、搔搔头皮,看到打瞌睡的学生碰巧心情又不爽的话,直接对着他们的桌子飞起一脚,対顶嘴的人束手无策,偏喜好捏软柿子。
一莉小姐和S先生都没什么不满意,双方正式展开了深入交往。他陪着一莉小姐喝粥、选购洗衣液,他跟在一莉小姐身后,觉得一厅三室对于一个人是有些大了,更不想夜深人静晾晒臭袜子。
就在这一年,S先生终于被安排带一届毕业班。
自习课上,他的手机提示音不到一分钟响一次,我们心知肚明,努力忍住笑。他一改抠手指搔头皮的习惯动作,脑袋全程定住,手在桌面以下摸来摸去。
第十一年过去的时候,我意外地考了全市三十六名,S先生意外地培养出一个北大学子,谢师宴上我跟着别人举杯向恩师祝酒,一口气喝下一瓶啤酒。我过意不去高考前一个 月和S先生的一次激烈的争吵,低头向他先赔罪,他则用眼角斜觑着我。恕我直言,他真的是个娘儿们。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S先生的所有情况,那时他整个人看起来润泽了许多,不似先前那般干燥、枯皱、蜡黄。S被体格壮实的男生们围在中心,肩膀上搭满左一双手右一只拳头,神神秘秘的。他们准又在关心S的婚事,这个牵肠挂肚整三年的大事件,S确定要结婚了,他们必须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
班长抬起头呼叫:“哦!已经领证喽!。”一个个神采飞扬,老朽的S终于结婚成家了!我们的S终于结婚了!激动之余摩擦前胸,捶打后背,老泪纵横。
婚礼那天,早已有人买来红枣花生撒到婚床上,S先生拉着一席白色婚纱的一莉小姐,要她坐在床边用手摸一摸,求得喜庆。他打心眼里高兴,一步一步牵着新娘,新娘进了婚车,S先生的眼神还黏在一莉小姐的蝴蝶骨处。
两班宾客闹了一天,新娘子回到家,拧开房门,呆住了,两股怒气直冲上脑门,本来累得想扑倒在床上的一莉小姐,气得双目圆睁,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S先生头皮一紧,液晶电视、还有带来的花瓶雕塑不见了!红枣花生滚了一地!
“这怎么回事?!家里的东西呢?!都去哪儿了?!”
“好像,嗯......出去的时候,没关门。”
一莉小姐变成了一只暴躁的兽,狂怒之下撕扯租来的婚纱。这可不是晴雯撕扇。S先生吭吭哧哧说些安慰的话,她拽下十厘米细高跟鞋远远甩向他脑门。
新婚之夜,S先生在客厅坐着,一莉小姐掐腰吵到天明。他怎么也想不清楚早上出门是不是没有关门,明明只顾着自己的媳妇儿,怕她踩裙子来着。更郁闷的是,每每想辩解一句,都被一莉小姐扫射几个来回。今晚怕是睡不成了,他仰面倚靠着沙发,徐徐舒了口气。
一莉小姐才不是温柔娴惠的标准淑女,这种小身板类的男人根本提不起她丰腴肢体的兴趣,蜷缩在沙发上、骑在山地车上、没精打采拖着购物车、青白细长指甲的S......骷髅、人偶,不想再想下去。
她轻轻摸着伏在身上的男人那一排排突出的肋骨,有一种折断他的念头。
S先生表现不尽如人意,自顾自地,他回味着女人身上甜而温的香味儿,想象着一个奶香味道的孩子,闭着眼睛抓住他一根手指,咿咿呀呀的学语,太奇妙了!他想再仔细看一看娃娃的眼睫毛,还有厚厚的小脚掌,咦,小不点儿和沉静的袁老师一模一样,都是乌黑的丹凤眼,极长极密的睫毛,眉骨是最细致的画家描绘的,鼻梁是最巧的工匠雕刻的,皮肤是年轻的女工浆洗的。果然一模一样!果然一模一样!他先是笑了,蓦地大惊失色。
一莉小姐捏着他的鼻子,S先生醒了,“别睡!你就不能陪我说会儿话?”
他从刚才的美梦里清醒过来,袁老师的一颦一笑使他特别烦躁。三年前他还清房贷,邀请同事们暖房的情景历历在目,他不是不明白同事欲言又止的神情和故作体谅的态度。靠着微薄的工资和加班费,一心一意还房贷的那些年简直大伤元气,好不容易可以缓缓神了,袁老师出现了。
袁老师是生物学研究生,面微施粉,鹅蛋脸庞上总有淡淡的愁容,最激动的一次,也是和S先生大吵。袁老师并没有说明她有没有男朋友,S先生也就想试试,同在四楼上课,他装作刚好下课;偶尔同袁老师一起吃饭,讲讲调皮的学生多么头疼。袁老师也挺有意,喜欢时不时献来的殷勤。
直到一张喜帖送到S先生手上,他要她给个说法,为什么那么耍自己。
美丽的女人也不乏精明的头脑,袁老师的丈夫是个军人,回报值更高,她无论如何不能在婚姻这个行当上犯糊涂。
这不是S先生第一次失恋,却是他最绝望的一次。他确定袁老师不是有意捉弄他,只是,只是,说不出口了。
“生”是一个魔咒,S先生昂起头颅,又逐渐垂下去,他不是高尚的勇士,精疲力尽的双膝一跪。看客们高高举起他的裸体,小鬼小卒急切地拿起刀叉分食黑乎乎的心肝肺肠、吸饮喷出的横流的血。他死而不僵,才不显得怪异。
然而总有一天,有这样一个人,虽然不知道将是何人,这个人一定会劝告他,你该生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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